正文

春天(3)

大自然的日历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仙鹤飞来了

我们住在戈里察修道院里。这个修道院很大,能容纳数千城里人。城区是在特鲁别日河和普列谢耶沃湖的岸边,成十字形状:也许曾有一个时候,城里人为了逃避敌人,到这修道院来躲过。如今院内已是空空荡荡,有几口大钟的钟锤也没有了。在一位主教所挖的,正好能容下诺亚方舟的池塘旁边,只有人民博物馆馆长、研究本地历史的学者的两只山羊在游荡,研究本地动物志的副馆长的女儿加利娅同山羊一起跑来跑去。

站在小钟楼上,可以把墙外的景致一览无余。在这座古城里,修道院和教堂比比皆是,乡下人在它们之间络绎不绝地赶往市场去。这座城像博物馆,十分错杂:我们博物馆所在的古修道院,叫做戈里察圣母院,圣母院所在的地方,又叫做虱子山。虱子山上有一条闲人街,现在改名叫沃洛达尔斯基街,还有一处鹰猎房,从前是为伊凡雷帝管鹰猎的人住的,现在只有一个赤贫如洗的人栖身。往下去,教堂林立,人们只有在其间穿行;一座教堂叫“四十圣徒”,坐落在特鲁别日河注入普列谢耶沃湖的口上。起这么一个名字,是为了纪念40位淹死在某个湖里的圣徒;另一座教堂坐落在正对面,也在特鲁别日河和普列谢耶沃湖的岸边,名字叫“诱导”,因为据渔民解释,是为了诱导有名的佩列斯拉夫利鲱鱼落网;再远一些又是山,那又是一处圣地,叫“山上费奥多尔”。

令人纳闷儿的是,在小溪纵横的沼泽上,我们已喜逢水的春天,普列谢耶沃湖却仍像一片冬天的原野,唯有根据依稀可辨长着树木的锯齿形湖边,才能断定这一大片白色原野原来就是湖。

戈里察修道院左边的湖岸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白宫,是纪念彼得大帝和俄罗斯舰队的摇篮的;另一面是“亚历山大山”,山上埋着古代的修道院,那山叫亚历山大,是为了纪念佩列斯拉夫利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民间的叫法是“亚里洛的秃头”。

这些情况,我从本地历史学家那儿立刻了解到了,他一辈子研究故乡佩列斯拉夫利公国,他说话发“O”这个音时,保留着纯粹的弗拉基米尔口音。

“在戈里察修道院里我是第七个住户,”他用弗拉基米尔口音说道,“第一个是侍从丑角,因此就有叫‘小丑树林’、‘小丑山沟’的,就连我们的一座塔楼也叫‘小丑塔楼’。”

先是侍从丑角,后来是几个芬兰祭司,还有一个什么人,最末了是一位主教……我总忘不了侍从丑角。历史学家讲到一个叫复活的村子,民间叫“鬼村”时,我一直想着侍从丑角。

“小丑村成了鬼村,”我寻思着,“是不是因为神甫们同生性快活的亚里洛或者小丑作对时,提出了无法实现的复活一事,而且一件事无法实现又带出另一件事无法实现,结果民俗中好心的亚里洛便被改造成神秘的恶鬼了。”

有艺术意义的所有修道院,所有教堂,连同彼得大帝的小艇,连同亚里洛的秃头,全都属于博物馆。

“好一个博物馆啊,”我说,“从亚里洛到彼得大帝……”

“看完彼得大帝的遗物以后,”历史学家回答说,“您要有兴致,我马上可以带您看看叶卡捷琳娜、伊丽莎白的遗物……”

说话间来了一些参观博物馆的人,我们就都一起去看圣母安息教堂。

历史学家是个出色的主人,并且似乎是有意要收集佩列斯拉夫利地名的人,更主要的,自然还是个大俄罗斯人:既能描绘出背景辽阔的画面,必要时又能曲径寻幽……

他发觉大家对他讲解叶卡捷琳娜的圣像壁和伊丽莎白的巴洛克式建筑不感兴趣,许多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望望浅蓝色的拱顶,他就讲起主教根纳季·克罗京斯基来,说他死于霍乱,葬在这座教堂房子里的地下。坟墓所在地方的四周围着栅栏,里面有个蒙着布的小墩子。过去修道士常从这块布下面抓一把细沙土,分给信徒,信徒以为这沙土是从地下穿过石头和木头地板,拱上墩顶的。现在每个人都可以伸手揭开那块布,一眼就可看见沙土只是装在夹心糖铁匣子里,连匣子上“艾纳姆牌——什锦”这几个字都没有擦去。

有一个参观者对叶卡捷琳娜和伊丽莎白的艺术品十分淡漠,见到“艾纳姆牌——什锦”这几个字也不发笑。历史学家就让这个阴沉的小伙子看《财主与拉撒路》那幅壁画。

“那被火烤的是资产阶级,”他说道,“无产阶级呢?瞧,高高地稳坐在亚伯拉罕的怀里!”

那参观者这才来了精神,说道:

“原来早就有这样的事了。”

“年轻人,”历史学家回答道,“的确早就是这样了。”

我们走出教堂,站在墙头上看了看湖,只见今天天气十分暖和,湖边化了冰,露出窄窄的一条浅蓝色水面,天上鹤鸣嗷嗷,振翅飞翔。天鹅飞来了

一清早风和日丽,不消一会儿工夫,夜来结的冰就融化净尽;将近中午时分,穿着棉袄就觉得慵倦。红嘴鸥先我来到,此刻在修道院里逐渐淤塞的池塘中聒噪喧哗。

我沿湖岸走着,想在“小艇”那儿安顿住处。一边的湖岸是古老的,比较高,有些地段被沟壑和水流切断;另一边的湖岸很低,水边是沼泽,水底是沙。这儿人把沟壑叫做沟子,从戈里察修道院算起,第一个是小丑沟子,是韦斯科沃村的一条极小的溪流;傍着梅梅卡山,过了韦斯科沃的沟子,是升天沟子和公爵山,不远就是哗山和哗泉。就在这哗山上,保留着彼得大帝的一条小艇,像保留圣徒的干尸一样,整个庄园也因此叫做“小艇”。

我还来不及登上哗山瞭望一番,小艇看守人的妻子纳杰日达·帕夫洛芙娜就对我讲起了彼得大帝,说他非常喜欢江河湖泊。有一次远远见到普列谢耶沃湖,就把马头调过来,穿过成熟的庄稼地,直奔湖边。韦斯科沃村的一个女人正在割黑麦,忽见一个骑马人乱踩庄稼,就用各种肮脏的话骂他。彼得听了似乎还满心喜欢。他重赏了韦斯科沃的农民,其中有些人后来还被他经常召去开会议事。自那以后,村里就有了杜姆诺夫这个姓氏。?如今的看守伊万·阿基梅奇也姓杜姆诺夫,可见他的一个老祖宗肯定同彼得议过事。

我把保存小艇的小房子巡视了一遍。彼得当年供操练用的庞大舰队只剩下这一条小艇了,艇底都已烂穿。我回想起历史上,彼得事隔30年后曾重返此地,见到所遗的一些舰只保管失慎,大为恼火,立即给佩列斯拉夫利的军政长官下了一道严厉命令。起初,这当然对军政长官是个策励,但随后,舰只每况愈下,直到剩下最后一只小艇,由庄园的历次私有主一个传一个地保留下来。最后,沙皇尼古拉一世让弗拉基米尔市的贵族买下小艇,在这儿造了一座小小的白宫、凯旋门,还有大理石纪念碑,上面刻了彼得命令中的话:

“佩列斯拉夫利军政长官务必妥善保管所遗舰只、快艇与大艇,如若失慎,有违此令,尔等及后人必将受到严惩。”

我一路思量着彼得的话,来到哗山的悬崖边上,俯视着普列谢耶沃湖,这儿是俄罗斯舰队的摇篮。一天来,湖边那一圈化了冰的绿水更加分明了,西天巨大的火轮把水面涂成了血红色。一种特殊的和谐的鸣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是天鹅在高空某处飞过。

房子里有些支架和木板,我们用来做了几张桌子和床,又把所有东西收拾干净,一边还欣赏着森林中一棵树木呼号的声音。这声音通常只有在幽僻的沟壑里才能听见,可我们在敞着油污大窗的房子里就听见了。遗憾的只是哪儿也找不到窟窿,可以用来通茶炊的烟囱,无奈中只好把茶炊放在台阶上。刚放好,我就突然听到离台阶数百步处有黑琴鸡在鸣叫,当我进地窖去找细劈柴时,又惊起了那儿一只健壮的灰兔,从小窗口蹿了出去。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美滋滋地听着那棵树的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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