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4)

大自然的日历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榛林花开

森林里亮暗相间,五色斑斓,沟壑里水声潺潺,水边榛林沐浴着阳光,吐出了金黄的花穗。猎狗亚里克听到什么动静,第一次伺伏下来。我以为是公黑琴鸡求偶鸣叫,却原来是几乎就在亚里克的脚边有一泓清泉,像黑琴鸡似的低吟。真正的公黑琴鸡的声音要离得远一些。我们把那情种轰了起来,随着起飞的还有四只雌黑琴鸡。屋旁的那棵树一直在呼号,白天在房子里关着窗户都能听见,夜里也听得见。我爱那棵树,它和我情同骨肉,只不过我不喜欢将此点道破。春天里,我的心中也总有什么东西在呼号……

小艇对面湖边的冰层边缘下面又结上了冰,但是狗鱼还是能从冰下通过细沟游到岸边来。我们的看守杜姆诺夫手持渔叉站着,模样活像海神。离他稍远一些是有名的捉狗鱼能手科米萨罗夫兄弟,再过去是一位助祭——?一路上,从韦斯科沃到纳戈罗德,从奥诺伊到扎泽里耶,整个湖边团团站满了这样的“海神”。

他们告诉我,狗鱼游出来的时间是从拂晓到日出,早上9点钟,中午,傍晚5点钟和日落以前。我讲给他们听,在清理察里津的池塘时曾捉到一条狗鱼,肚子里有鲍里斯·戈都诺夫的金戒指,鱼的重量达3普特。接着我就问他们,普列谢耶沃湖里有没有这样的狗鱼。

“有的,”他们说,“只是湖很深,那种狗鱼生活在水底,是不出来的。戴金戒指的鱼湖里也有,是圆腹雅罗鱼,是彼得大帝放的。”

“这几天有没有人捉到狗鱼?”我问道。

“狗鱼还没有出来,”他们回答我说,“大家捉的是奶鱼。”

所谓奶鱼,是指比母狗鱼较小的公狗鱼。

一个磨坊主带了一只为引诱公野鸭用的母鸭,来叫我去打猎。不知怎的,我不大相信他的母鸭会叫,所以谢绝了。他浑身沾满了稀泥。我对他说,一个原先身为贵族的人,如此肮脏是不像话的。

“干的就是这种事嘛。”他回答说。

“为什么那个工人干干净净的呢?”我指着他的手艺工人。

这年轻人不好意思起来,没有办法,只好承认他今天要到执行委员会去,凡是去那儿,他是从来不洗的,甚至还要故意弄脏一点儿:得要考虑工作上的晋升啊。

晚上,天空雨意垂垂。

因为窗子是单扇的,而且房子紧挨着森林,所以酣梦中就像躺在林中窝棚里,脑际像镜子似的频频反映出外界的动静。那棵呼号的树支配着我的梦境,我自己也恍恍惚惚同那棵树一样,似乎身处在沟壑里。猛然间传来母鸭的尖厉叫声,我霎时睡意全消,猜到那是磨坊主的母鸭在叫。接着它发狂似的“嘎,嘎”叫开来,这是说它见到公鸭了。我霍地跳下床,向门口奔去时,公鸭大概已游到母鸭身边,我刚刚抓住门把,就听见一声枪响。曙色朦胧中,我从哗山上还无法看清引诱用的母鸭,见到的只有一些小窝棚。

我煮茶的时候,磨坊主又打到两只公鸭。

我喝完茶,估计打鸭已经结束,就下山到磨坊去。见到那住房后,我从此就把磨坊主叫做“鲁滨孙”:房子里又脏又乱,破破烂烂,房顶透着天空;鲁滨孙本人坐在烧红的小铁炉旁边,煺着鸭毛;还有几个猎人也坐在一起,削着土豆。为首的猎人名叫约什卡,给我讲了许多黑琴鸡的事,说黑琴鸡的毛色有稍青的,也有稍黄的;丘鹬有个子很大的,也有极小的;至于野鸭,区别就更显而易见了,甚至可以说完全和人一样,彼此千差万别,兔子也是如此……

这是一班什么人呢?是些小职员、技术人员,在小城里被视为半野蛮人,然而他们是天生的寻踪觅迹、研究方志、探索物候学的专家,真正的——不是小市民般多愁善感的,不是书本上的,不是卢梭和托尔斯泰笔下的——对大自然的感情,几乎只保留在他们心中。我们就该从这样的人当中,为自己寻找研究方志的合作者。我把这一番意思对他们说了,我们就订立了协议,来做物候学的观察,并且谈妥在小艇附近,决不打杀营巢的鸟儿,可能的话连兔子也不打。

谈到兔子时,我说小艇那儿有一只兔子从地窖里跑出来。

“是灰兔吗?”约什卡问道。听说是灰兔以后,又说:“兔子经常待在小艇那儿,冬天里肯定有几只待在佩列斯拉夫利。您知道K家的房子吗?不知道?A.M.家的房子呢?也不知道,那您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知道古老的佩列斯拉夫利,12世纪的教堂、磨坊和要塞的残迹、公墓的旧址,那儿如今是达尼洛夫修道院,还有托赫塔梅什柱子……

“您知道托赫塔梅什柱子,喏,就在它正对面,有一所木头房子,大片菜园,一只灰兔子就总在菜园里啃菜茎吃。下了头回雪,我们就放狗捉过它。”

约什卡详详细细讲了那兔子不知疲倦地从许多古迹跑过的全程:从城里跑到小艇,经佩列斯拉夫利湖上了发掘出斯拉夫多神教教堂的著名亚历山大山,接着又跑回城里的苏维埃街,经过要塞时,右眼碰在铁条上受了伤,又遭到孩子们的围困,它为了摆脱困境,风似的进了民警局敞开的大门。这时猎人们不见了兔子,召回猎狗,拴上带子,正往回走,突然在苏维埃街上见到新的脚印,又循踪放出了猎狗。猎狗没有跑多久,兔子的脚印把它们带到了民警局,一窝蜂乱叫乱嚷闯了进去,猎人们也随着拥入。这时民警们不仅已经捉住了兔子,而且正在抓阄,决定兔子归谁。

猎人们要夺回兔子,民警们不给,几乎闹到大打出手。最后猎人们退让了,但是吓唬民警们:“等着瞧吧,要是你们落到我们树林子里,不打断你们两腿才怪哩。”

我回到家,决定写一篇小说。这小说写来肯定有趣,因为我生平还从来没有在城里追过野物,尤其是兔子穿过古迹逃跑,更使我感到新奇。遗憾的是,正好在兔子碰上铁条受了伤的那个地方,我记不清了,因此我又到磨坊去问。那儿只剩下鲁滨孙一个人了。

“您记不记得,”我问道,“兔子右眼碰上铁条受伤,是在哪儿?”

鲁滨孙答道:

“在圣灵教堂广场的中间通道上,那地方围着铁栅栏。” 匆匆的爱

我那只作引诱用的母鸭的母亲,只是俄罗斯的家鸭,但是它同野公鸭交尾了几回,生出小鸭来,却是一模一样的野鸭。我从中挑了一只叫得最响亮的,用它把野公鸭引诱到窝棚附近来。交尾期的公鸭羽毛十分艳丽,它们被这只母鸭嘎嘎乱叫的危险声音所诱惑,纷纷而来……猎人的心肠本来如同铁石,不过也有一次,一只公鸭相中了我的母鸭,我竟没有开枪。

那是在落霞满天的时分。我来到森林湖边洼地上,把篮子里爱叫唤的母鸭拿出来,在它腿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细绳子,绳子末端带一块重东西,我把这东西一抛,就把母鸭放到水面上去,自己到窝棚里坐着,从缝隙里注视着洼地。

一对野鸭飞来,前面那只是灰母鸭,后面跟着羽毛艳丽的公鸭。不知从哪儿突然又有一对野鸭迎着它们飞来。两对野鸭正要相会,不料一只鹞鹰朝第二对中的母鸭冲去,霎时间乱作了一团。鹞鹰扑了个空。母鸭落下来,藏到洼地的灌木丛中。鹞鹰怅然若失,慢慢退回青云下面去。被打散了的一对中的公鸭,从鹞鹰袭击中清醒过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小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伴侣。第一对野鸭远远地仍在飞行。孤独的公鸭大概以为那是另一只公鸭在追它失去的母鸭,于是就奋起直追。

丢失的母鸭从鹞鹰的袭击中很快回过神来,由灌木丛中游到水面上,叫唤起来。一只新的孤独的公鸭飞了来。野母鸭和我的作引诱用的母鸭之间,展开了一场比声音的竞赛。尽管我的母鸭叫得声嘶力竭,野母鸭毕竟胜过了它。那公鸭选中野母鸭,同它交了尾。

第一对鸭子转了一大圈,回来了,被鹞鹰冲散了伴侣的公鸭紧追在后。难道它还一直以为这不是别个的母鸭,而是它的母鸭,别的公鸭在追它吗?

它那真正的母鸭怡然自得地在水面上梳理羽毛,默不作声。这时我的母鸭没有竞争者,独自在追那只公鸭。公鸭听到了它的声音……是不是真是这样:在它们的爱情中,什么母鸭都是一样,只要是母鸭就行!倘若它们韶光的流逝比我们要快得多,同情侣分别一分钟等于我们无望的爱情10年,那又怎样呢?倘若在无望地追寻想象中的母鸭时,它听到下面自然界一只母鸭的清亮的声音,认出那就是所失情侣的声音,于是整片洼地在它就如同情侣一般,那又怎么样呢?   

它迅速地飞到我的母鸭身旁,我来不及开枪,它们就交尾了。然后它绕着母鸭游了一圈,算是一般公鸭向母鸭致谢的意思。这时我本来可以从容瞄准它,无奈我回忆起了自己青春似火的年代,那时整个世界在我就如同恋人一般,所以我就始终没有向这只公鸭开枪。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