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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科主任 第二章(6)

大外科主任 作者:张慧敏


下午,刘先达有一台胃癌,清扫胸腔里的淋巴结用去不少时间,等下了台拎着用纱布包裹的标本回到科里,就听到穆百济已经上了火车去北京抱孙子这个消息。

刚听到这个消息,刘先达的心里顿时有种失重感。

真真是祸福旦夕之间。想想几天前,穆百济还在大会议室里接受大家的生日祝福,仅仅隔了不到一周就带着无尽的悲愤和遗憾激流勇退抱孙子去了。

事情的发展太出人意料了,刘先达有些不适应。

那天生日庆典会上,一听说那个肾衰病人又回来了,刘先达当时一激灵。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先是担心穆百济知道他拒收的事,后来听说病人死了,又担心家属会借他拒收的事做文章。这几天,刘先达一直很忐忑。谁知,他担心的种种可怕后果不仅都没发生,事情还出其不意地向着他完全没料到的方向发展——以至于演变到现在——穆百济一怒之下甩手不干走人了。

平心而论,刚听到这个消息,除了震惊之外,刘先达还是很同情穆百济的,内心里也在替他鸣不平。这是一种职业上的惺惺相惜。

同情之外,还有一种带着内疚色彩的庆幸,多亏那晚自己明智,否则现在难看的不是穆百济,而是他刘先达。

看来自己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度太低了,做什么治疗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很快,这两种情感就被一种不知不觉悄悄蔓延上来的另一种情绪所替代。

是副主任何晓蒙在走廊里把穆百济去北京的消息告诉给刘先达的。刘先达发现何晓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隐隐的兴奋。但刘先达却没有回应何晓蒙的这种兴奋,有些仓皇地拎着带有病人余温的标本去了标本间。

标本间设在一楼普外走廊的最深处,由于房间有一半的空间是楼梯间,所以门要比别的门矮很多。个头超过一米八的刘先达每次进出都要弯腰低头,否则就会被撞到。

像往常一样,标本间里除了散发着浓浓的福尔马林味,还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由于没有窗户,空气几乎是凝滞的。

以前每次进来,刘先达都是开着门工作。这次一进门他就打开灯,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沿墙的贴了白瓷砖的水泥台上摆放着几十个胃癌的标本玻璃瓶。一瓶瓶福尔马林液体中的胃癌标本,保持着一种肆意疯狂的生长姿态。

刘先达没有马上修剪标本,而是把装着标本的塑料袋放在了水泥台上。

刘先达开始洗手。他想先抽支烟。

刘先达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每天要洗无数次手。这会儿刚手术完,又拿了胃癌的标本,就更是注意要把手洗干净。

哗哗的流水中,刘先达又想起了当初自己学医的阴差阳错。

考大学那年,刘先达并不想学医,一点都不想。学医是身为省立医院医务部主任父亲的一厢情愿。刘先达喜欢的是戏剧表演,想考戏剧学院。他很在意穿着,早晨注重练声,每天晚上都会对着镜子练习脸部表情。但最终他还是没能拧过父亲报考了医学院,阴差阳错地当了个医生。

刚毕业时,他有点吊儿郎当,不是父亲心目中的那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很多次被病人骂。但只要是卫生系统有演出,他都会踊跃参与,说相声、拉二胡、演小品,样样都会两下子。刘先达穿着时尚,头发永远都是油亮油亮的纹丝不乱。再加上个子很高,总是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八十年代中期,省话剧团曾经在社会上招聘过一批演员。很是自信的刘先达去试过,但没成功。之后不久,他就出了一起医疗事故,把一块纱布丢在了病人肚子里。病人虽然没有丢掉性命,但却受了二茬罪。快退休的父亲把刘先达狠狠骂了一顿,让他自己做个选择,究竟是做个负责任的医生还是去当个二流水平都算不上的话剧演员?

从那以后,刘先达才开始把心收回来,把心思全部用在本职工作上。几年后,他的手术渐渐开始做得漂亮起来。但无论手术做得怎么漂亮,他给人的印象还是不踏实,是个曾经想当演员的医生。再加上他的衣着和发型又总是那么讲究。所有这些又总是时时提醒大家,觉得他还是不太像个正宗的医生。这种情形直到他过了四十岁,腰开始弯,脸上开始出皱,又死了老婆,大家才觉得他有点像个医生了。

洗完手,搽了点随身带的润肤霜,刘先达点上一支雪茄。修长的手指细腻而富有骨感,静止下来,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作品。轻轻吐出一口烟,刘先达小心地坐在了坚硬的圆凳上。

慢慢飘浮起来的烟雾中,刘先达觉得,在那些歧视他的人里头,穆百济应该是最甚的。

记得有一回,他给一个病人做部分肝切除。由于后面还有几台手术等着,刘先达就偷了个懒,肝脏创面没有用羊肠线缝合,而是直接使用了一种进口的创面封合胶。这种胶用一次要2000元,虽说是价格贵了些,但却又快捷又安全。不巧的是手术记录偏偏被老穆看到了,不分青红皂白当着几个年轻人毫不留情地就批了他一顿。

刘先达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个盘剥病人的恶魔,他是在知道那个病人是公费医疗的前提下才使用的那种胶。再说了,既然医院进了这种胶,就是让用的,犯得着跟他发这么大火吗?刘先达一肚子的委屈,但也不好反驳,只得带着火辣辣的双颊,不动声色地听着老穆的批评。

刘先达觉得穆百济远近闻名的所谓正直,实在是做得过了,大有“作秀”的嫌疑。

老穆不光歧视他,还偏心。

这些年来,刘先达一直想在癌症的攻克上做出些成绩,胃癌是他的首选目标。有时深夜里做梦,他会感到那些躲藏在暗处的狡猾的癌细胞正被他一个个往墙角里堵。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抓到它们的。想捉到癌细胞,就要有一个宽敞的场地。建一个胃癌标本间,是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五年前,考虑再三过后,刘先达就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对穆百济说了。想不到,穆老头子死活不同意,说这是病理科的事,想看可以随时去病理科看,在病房里建标本间没必要。不同意就不给批经费。最后,刘先达是用他自己的科研奖金在原来是废品仓库的这个小屋里建成的标本间。而对和他自己一个专业的周立奇,穆百济却处处是绿灯,呼风唤雨随他的便,大外科每年的科研经费都要被肾外占去大半。

穆百济对肾外的偏心,也让刘先达耿耿于怀。对肾外偏心,对周立奇就更是偏心,无论什么好事都给了周立奇一个人。最让刘先达无法接受的是那年评主任医师的事,明明他什么条件都要比周立奇成熟,由于名额限制,最后担任医院高评委主任的穆百济硬是在他和周立奇之间选择了周立奇。比自己小四岁的周立奇反倒比他早一年进了正高。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从此之后,刘先达就什么事都落在周立奇后边。

说起周立奇,刘先达认为他简直就是个农民。

按说农民也没有什么不好,农民也有很多的优点。但刘先达心目中的周立奇,是个缺乏农民优点只有满脑子小农意识的人。

把雪茄烟头小心地放进垃圾桶里,洗过手又小心地戴上手套。刘先达缓慢沉稳地拿起了闪着寒光的标本修剪刀。

第一刀下去时,刘先达在心里开始解剖起他和周立奇这些年来的关系。

其实,透过一贯以来的那种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刘先达与周立奇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想起这些年来的那些不愉快,刘先达就无法内心平衡。

如今没料到短短几天时间,事情就发生了惊天大逆转,穆百济充满讽刺意味地栽倒在一个病人手里,周立奇也失去靠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霸道和自负。

一个敏感的问题涌上心头——院里会让谁接替老穆这个位子呢?

刘先达本来并不是个想当官的人,但如果是让周立奇接班,他会考虑一下自己会不会袖手旁观?

忽然觉得要找个人说说话,医务部主任韩明辉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刘先达赶紧整理好标本,带上标本间的门,快速向自己办公室走去。

拿起电话,刘先达拨通了韩明辉的办公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韩明辉竟然还在。

“还没下班?”刘先达和韩明辉说话的口气很随意。

他们两个人是大学同学,毕业那年,刘先达找父亲托关系把本来已经分回到老家县城的韩明辉留在了省立医院呼吸内科。想不到,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人竟是韩明辉。

由于有了这层关系,刘先达从来就没觉得韩明辉是外人。

“还没哪,头都忙大了!”韩明辉在电话那边说。

刘先达说:“去‘孔乙己’坐坐?我请客。”

韩明辉马上说:“今儿不行,改天吧,说不定一会儿还要跟汪院长一起出去。”

刘先达问:“还是为外科大楼那事?”

韩明辉厌倦地说:“可不是嘛,又要请人吃饭,我在办公室听信儿。” 刘先达刚放了电话,就听梅山在身后怪腔怪调地说:“刘主任也开始关心起‘国家大事’了?”

刘先达一惊,转身看到梅山正用玩味略带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刘先达对这个三十七八了还在耍单的梅山从来都是有些怵的。怵的是她的一张刀子嘴。除了有张刀子嘴,梅山还炼出了一对火眼金睛。她随时会对周围的男人透视剖析上一刀,穴位准下刀狠,时常让人脸上挂不住。

偏偏村钰和梅山又打得火热,刘先达想躲都躲不开。平日里,刘先达没少挨梅山的狠刀子,对她是又烦又怕。但这两种情绪又都不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得表面上和她打哈哈。

“国家大事哪是我们关心的?约人出去喝两盅,休闲休闲。”

梅山目光如炬:“就冲今天这爆炸性新闻,你还能老实在家待着?”

又是一个准和狠,刘先达暗暗叫苦,不敢贸然接招。

尽管刘先达的脸上还在哈哈着,内心却已经开始瑟缩:“梅护士,你找村钰的吧?”

梅山笑嘻嘻地说:“不找村钰还能找你?我要是天天找你可就麻烦大了。”

刘先达脸上又是一番尴尬,忙说:“村钰今天一早就去光明医院会诊了。”

“我知道她去会诊了,不是说下午回来吗?”

刘先达回答:“刚才打过电话,说晚上要很晚才回来,还有一个病人要会诊,在等北京的专家,你找她有事?”

梅山找村钰其实是想和村钰一起去逛街,但觉得对刘先达说逛街不太好,就说:“找她还真有点事,不过找你也可以。”

话一出口,梅山就联想到了将来表姐夫的手术。她和周立奇没什么交情,自己当年那阵子对周立奇的暗恋也是她的单相思,做手术的时候还真是需要找个和周立奇有交情的人说句话才踏实。想来想去,村钰无疑是最佳人选。

“什么事?”刘先达问。

梅山想了想,还是说:“算了,我这事不急,还是找她吧,找她更合适。”

“什么事?这么神秘?”

“既然不找你,那就保密。”

正在这时,梅山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什么?现在回不来?晚上也要会诊?告诉你,我可是在你老公的办公室里,小心我乘虚而入把他拐跑了!”

说着梅山就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听得刘先达眉头紧皱。

放了电话,梅山就对刘先达说:“刘主任,你老婆让我告诉你,晚上自己弄饭吃,冰箱里有水饺。”

说完梅山扭身走了,刘先达赶紧关了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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