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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科主任 第二章(5)

大外科主任 作者:张慧敏


会了一天诊,穆百济回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今天的会诊也不顺利,在场的病人家属一直指责市立医院耽误了病人的病情。

这个病人四十多岁,生病前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几个月前被查出胶质性脑瘤,发现时就是晚期,而且位置不好,长在脑干上,无法手术,所以一直采取保守治疗。为了减少病人的精神痛苦,家属和医生对病人隐瞒了真实病情,只告诉他是脑栓塞。现在肿瘤全身扩散到了五脏六腑,病人情况很不好。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病人最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大闹着说医生当初应该给他做手术,不应该让他拖到现在等死。

病人这么一闹,家属也觉得在理,觉得当初医生没做手术实在是错失良机,草菅人命。

市立医院百口莫辩,只得由着病人及家属折腾,又是要求会诊又是要求手术,把市立医院的脑外科折腾了个底朝天。

对病人的这种求生欲望,穆百济十分理解,也能体谅病人家属的沉痛心情。但让他感到悲怆的是医生是人不是神,无法挽留住所有的生命。病人和病人家属的这种闹,无疑会让医生在今后的行医中更加如履薄冰和缩手缩脚。

见时间还早,穆百济就向科里走去。他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事。那个死去的王仙菊是他的病人,尸检他要回避,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了结果。

想起前天晚上走廊里浩浩荡荡的闹事大军,穆百济觉得身心疲惫。

不光是腿疼,拇外翻的症状也加重了,双脚的五个脚趾像是针刺般疼痛。当外科医生的老是要站着,没有几个不患拇外翻的。

膝盖和脚趾的一齐疼痛发作,让穆百济再也无法掩饰,走起路来身子明显地一瘸一拐的。

刚过了通往病区的月亮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是医务部侯科长的电话。应该是尸检有了结果,穆百济赶忙接听。

侯科长说:“穆主任,请问您在科里吗?有件事我想找您汇报一下。”

穆百济说:“我会诊刚回来,马上就快到科里了。”

侯科长说:“穆主任,我看到您了,您等我,我这就过去。”

穆百济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办公楼,说:“要不我到你那里去吧。”

侯科长说:“那也好,我等您。” 省立医院的办公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座六十年代盖成的老楼,三层,红砖,有房檐。前几年,看着老得实在不像样子,就又装修了一次。外墙贴了墙砖,里边换了地板砖,吊了顶,刷了墙。重要的是还换了门,以前薄薄的黄色门板都换上了厚厚的胡桃木颜色的气派大宽门,看上去厚重、森严,有些莫测的味道。

但无论怎么变,这座楼在穆百济的眼里都是熟悉的。四十年前,他刚分到这所医院时,在医务部打了几年杂,哪一层的哪个门他都一清二楚。

刚走进一楼右侧医务部的走廊,侯科长就迎了出来。

穆百济忍着脚底板的疼痛,紧走几步进到屋子里。

侯科长用一次性水杯给穆百济端了杯水,穆百济接了坐下问道:“尸检结果出来了?”

侯科长一愣,像是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遮掩地说:“穆主任:我请您来不是为了那件事。”

穆百济也一愣:“那还有别的事?”

侯科长长着一张瘦长脸,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要和您通个气。”

穆百济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侯科长说:“小侯,不用躲躲闪闪的,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侯科长这才说:“您不用放在心上,也就是听听而已。”

穆百济催促:“侯科长,快点说吧。”

侯科长终于说:“一个出院的病人,反映您多收费用,把事情告到了省厅,省厅把信又转到医院。”

穆百济有些蒙,感到周身的血直往头上涌。太冤枉人了,怎么会说他多收病人的费用?

“是哪个病人?怎么多收他费用了?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您别着急,我们已经调取病历看了,什么事也没有,对您咱还不了解吗?他不服,可能还会到科里去闹,到时您别理他就行。”

穆百济感到头有些眩晕,有种想吐的感觉,但他还在支撑着:“我想见见这个病人,应该是有误会。”

侯科长说:“他应该还会去找您,这人脾气很不好,您最好别理他,免得和他生气。”

想想自己不会有多收费的事,穆百济心里就踏实了。他说:“我一定要见他,这几天我在科里随时等他。”

“尸检的事怎么样了?”穆百济突然问。

侯科长又躲闪起来,眼睛像是在四处找东西:“穆主任,这事我不是太清楚。”

穆百济站起来:“没事了吧?我回科里去看看。”

侯科长忙站起来:“没事了,请您走好。”

穆百济刚要往外走,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周立奇闯了进来。

看到穆百济,周立奇一愣,之后马上说:“穆主任,对不起,我没看好尸体。”

穆百济看看侯科长,又看看周立奇,似是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着声音小声问:“火化了?尸检没做?”

刚从火葬场回来的周立奇听杨海平说事情是侯科长处理的,就来找他兴师问罪。一进门见师傅在这里,就以为师傅已经知道了尸体火化的事。

见师傅这种反应,周立奇才知道师傅还被蒙在鼓里,“师傅,怎么,您还不知道?”

穆百济似是站立不稳,又坐回到椅子上,他看着周立奇问:“你是说没做尸检?尸体被火化了?”

周立奇点点头。穆百济又问一边的侯科长:“侯科长,周主任说的都是真的吗?”

见穆百济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侯科长有些害怕,他忙说:“穆主任,不关我的事,我是跑腿的,领导让怎么做,我们只好怎么做,真的不关我的事。”

穆百济脸上显出一副悲壮的样子,他坐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之后艰难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走出去。

临出门时,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活是没法干了。” 一连两天,穆百济都没有到科里上班,只是打电话给周立奇,让他把名下分管的病人都分给了别人。周立奇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多问,只管答应着。他以为老头子这次备受打击,想歇息几天再来科里,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到了第三天,还不见穆百济来科里,周立奇就有些着急。他把电话打到穆百济家里没人接,又打手机,竟然是关机。

汪道明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觉得这是老爷子在摆谱。也是想给老爷子一个台阶下,当下他就找司机拉上韩明辉和周立奇一起去了穆百济家,他要用自己的诚意打消穆老爷子的抵触情绪。

到了穆百济家,却死活也敲不开门。最后,住对门的邻居被惊动了出来。邻居说:“穆百济老两口今天一早就去了火车站,说是退休没事了去北京儿子家抱孙子。”

三个人站在门口傻眼了。

震惊是共同的,三个人瞬间冒出三种心思。

汪院长心中喷薄而出的是不悦。就这么点事,何必这么大气性?说撂桃子就撂挑子?不都是为了医院的发展吗?这么点委屈就受不了?权衡利弊,汪院长板着脸狠狠地想,走了也好,有这个死老脑筋在这里横着,大外科的经济效益就上不去,新外科大楼就起不来!别以为没你地球就不转了,照转不误!

韩主任感到的只是吃惊。老穆可是省立医院的一张王牌,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这该不是梦吧?继而,韩主任又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又会是谁来接替老穆的大外科主任呢?

周立奇的心情更为复杂。先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师傅对他如同严父,虽然师傅也有这般那般令他看不顺眼的地方,但猛一离开,他还真有一种断了奶的孩子般的失落和绝望。

回去的路上,周立奇心中的这种失落和绝望就转变成了对汪院长的不满和愤怒。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板着脸不说话,眼神呆滞着,整个人都魔怔了。晚上,周立奇一进门,陶婕就冲到他面前质问:“你怎么这么笨,连个尸体都看不住?”

周立奇恹恹地坐进沙发里,看了一眼陶婕说:“听杨海平说的?我告诉过你,科里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陶婕说:“又不是我先找她,是她给我打电话找你,一大早我就叫你起来去科里看看,你睡得跟个死猪一样,这下好了,证据没了,老头子也走了。”

两个人一时无话,都坐在沙发上发愣。

过了许久,陶婕用困兽一般的眼神看着周立奇说:“往后你得好好改改性子了,没有老头子给你撑着,你要还像以前那样蔫不唧的,怕是连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陶婕是东北人,从小跟着姥姥长大的她在大兴安岭的老林子里别的没学会,骂人的粗话一套一套的,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一着急了就说粗话。

见陶婕的架势,周立奇知道接下来陶婕又要数落他的老实和不活泛,就不耐烦地说:“我还能怎么改?再怎么改不也还是我吗?”

周立奇到厨房里弄吃的,陶婕又追到厨房里来。出人意料,陶婕没有再指责周立奇,而是抢着干起了活。

吃饭的时候,陶婕主动给周立奇夹了一筷子菜,语气柔柔地说:“立奇,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什么事你都要多长个心眼。”

到底是老婆,凶归凶,可终究还是和自己一条心。周立奇顿生感动,心里发誓一定要干出个样来给老婆看看。睡觉之前,周立奇接到了穆百济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一听是穆百济的声音,周立奇就开始猛个劲地劝他回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穆百济早已心灰意冷,打这个电话只是想解释一下自己的不辞而别。穆百济还在电话里告诉周立奇,说他的续任报告还没签字,想就此退休算了,过段时间回去办手续。

周立奇知道师傅主意已定,再劝也是于事无补,宽慰他一阵,心情落寞地放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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