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围鼓声声(3)

湘西秘史 作者:李怀荪


麻大喜正要落座,发现张复礼来到围鼓桌前,便也连忙拱手致意,说:“姑爷,听说你是杜师父的高足,唱高腔非常在行。我们初次搭档,哪个点子打得不是地方,还要请你多多担待。”

张复礼说:“老爷要你打,就是说你能行。你就放心打吧!”

今天是男寿生日围鼓,打头的戏是《目连传》中的“元旦上寿”一折。唱的是元旦日孝子傅罗卜为父亲傅相拜寿的情节。这场围鼓,可谓假戏真做:剧中的寿星傅相,由寿星佬刘昌杰演唱;剧中的儿子傅罗卜,由寿星佬的女婿张复礼演唱。这样的开场,立刻引起了围观者的兴趣。翁婿的搭档,淡化了前些天镇上的种种流言。围鼓本是坐唱,并不要求做动作。可张复礼偏偏要站起来,做起傅罗卜搀扶傅相的动作,围观者满堂喝彩,刘昌杰心里喜孜孜的。

张复礼自从风流事发以后,一直处境尴尬。这些日子镇上的议论不是以前那么热乎了。张复礼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向多嘴多舌的人宣示,他仍然还是刘家窨子的乘龙快婿。紧接着,女婿又配老丈人唱了一折《玉簪记》中的“秋江别”。张复礼唱小生潘必正,刘昌杰唱小旦陈妙嫦。翁婿又变成了一对恋人。

刘昌杰和张复礼的演唱,伴随着麻大喜清脆的锣鼓点,韩道长悠扬的唢呐声,博得阵阵喝彩。此刻,在绣楼上俯看着这一切的刘金莲心情最为复杂。就是这个在父亲面前装腔作势,讨好卖乖的人,使得她陷入了一片迷茫。真不晓得到了那一天,她将如何面对这位花花公子。

风尘仆仆的段千总,突然来到厅堂。他拱着手连声说:“道喜呀!道喜!寿星佬,对不住,段某人来迟了。”

一曲终了的刘昌杰见千总老爷驾到,连忙拱手相迎。他受宠若惊地说:“千总老爷,你不辞公干辛苦,又还大驾光临,小弟实在是不敢当呀!”

张复礼也向段千总拱手见礼:“总爷叔叔!”

“啊!乘龙快婿!”段千总拍着张复礼的肩头说:“你父亲呢?来了没有?”

张复礼回答说:“吃过寿宴,回去了。”

一天的劳累,使得段千总很是丧气。他懊恼地说:“娘的!铁门槛的那么几个毛贼,跟老子捉迷藏。老子不去捉,他就出来‘坐坳吊羊’。老子带兵去捉,他就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张复礼叹息地说:“铁门槛的这条路,也真是叫人伤透了脑筋。”

铁门槛是浦阳镇到凤凰的官马大道上的一个苗家山寨,地势极为险要。康熙年间,朝廷在凤凰设立辰沅永靖兵备道,控掌湘西,扼制黔东。每三个月,省里拨给饷银十四万两,水运到浦阳,再由千总衙门派兵走旱路,经过铁门槛,押运到凤凰。这样的重要通道上,经常有土匪的袭扰。对千总衙门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段千总一想起心里就烦。只见他把大手一挥,说道:“管他娘!来!我们打围鼓,唱高腔!”

刘昌杰将段千总请到围鼓桌的“白虎”位时,麻大喜早已起立,让出了座位。

刘昌杰介绍:“这位是麻大喜,雕花木匠,正在为小女打嫁妆。等不来你的大驾,就让他顶替了一回。”

“大喜得罪了!请总爷多多赐教。”说着,麻大喜将鼓签子恭恭敬敬地递到段千总面前。

段千总一听说要他赐教,便来了神。教别人唱戏、打鼓,是他的特殊嗜好。他立刻端出一副师父的架子,把鼓签子推还给麻大喜,说道:“那好!让我看看,你打得怎么样?我先来一段《放告认母》,由你来掌签子。”

段千总唱了一段《放告认母》中包拯的唱腔。他是用“虎音”唱的,还真的有点儿味。高大的千总老爷,来到矮小的雕匠跟前,细看着他鼓签子的灵活起落,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一曲过后,似是而非的意见,他还是会提出几条来的。

当段千总的花脸“虎音”在刘家窨子回荡时,张复礼悄然离开了喧闹的厅堂,往刘金莲的绣楼走去。绣楼上,一直在俯视着厅堂动静的刘金莲,见张复礼朝她这里走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刘金莲还没回过神来,张复礼已经出现在绣房门口。

“怎么不去听围鼓?一个人在房里,有什么意思!”

刘金莲没有回答张复礼,而是反问:“你来这里做哪样?”

张复礼反问:“来看看你,不行吗?”

刘金莲没好气地说:“我有哪样好看的?”

张复礼嘻皮笑脸:“就是你好看,我才来嘛!”

刘金莲正颜厉色地说;“请你放庄重点!快走开,我要关门了!”

听说刘金莲要关门,张复礼抢先一步进到房里。他极度无奈,甚至有点可怜。

“金莲,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是来陪罪的。”

刘金莲冷笑着说:“不敢当,你何罪之有?你做的任何事和我都没得关系。”

“金莲,你莫说气话嘛!”张复礼捺住性子说。

“我就是这样说话。你要好听的,去找丫头。”刘金莲捡张复礼在痛处戳。

“你怎么这样说话?!”张复礼有点儿捺不住了。

刘金莲依然固我地说:“让我怎么说话?学丫头?!我学不来!”

张复礼被激怒。他正准备发作时,猛地看见那绣花绷子上绣着的“鸳鸯戏水”枕头花。他脑子一转,便想了个法子下台阶。他捺住性子,平心静地对刘金莲说:“金莲,我晓得,你说的这些都是气头上的话。你对我还是有情有意的。你不是正在准备嫁妆吗?你看,这‘鸳鸯戏水’的枕头花绣得几多的好。”

张复礼原以为这样可以缓解紧张气氛,没想到反而激起了刘金莲的怨愤。她厉声呵斥道:“张复礼,你住嘴!”

“你这是怎么了?”张复礼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鸳鸯戏水’?!是‘野鸭子戏水’!”刘金莲对张复礼斥责、挖苦。她指着张复礼的鼻子,含着泪水问道:“‘鸳鸯戏水’!你配吗?”

从未经受过这般场合的公子哥儿,并不真正懂得刘金莲的心,只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他忍无可忍了,决心在刘金莲的面前,显示出他大丈夫的强硬。他扒开刘金莲的手,恶狠狠地说:“给脸不要脸,你太不通道理了!”

刘金莲得理不让人,立刻回敬:“我不通道理!你去找那个丫头、那个苗婆就是,只有她通道理!”

张复礼脱口而出:“是的。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起你来要通道理得多!”

刘金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竟是出自张复礼的口中。她气愤极了,气不打从一处出,只是重复地说着:“好!好!”

张复礼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失言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在未婚妻面前求饶。他摆出一副大丈夫的架势说:“给你面子你不要,我也没得别的法子了。你听着,到了那一天,派顶轿子来把你抬走,我就是你的丈夫。丈夫大过天,婆娘草一根。男人想做哪样就做哪样,普天世界的规矩。这点都不懂,难道还要我教你?!”

张复礼的一番话,使刘金莲从头凉到了脚。她满腔怨愤无处发泄。猛地,她拿起一把剪刀,把绣花绷架上的“鸳鸯戏水”枕头花剪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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