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围鼓声声(4)

湘西秘史 作者:李怀荪


刘金莲异常的举动,使张复礼惊懵了。当他回过神来时,刘金莲转身伏在床上啜泣起来。张复礼不再搭理刘金莲,立刻抽身离开。不就是女人耍小性子吗?到时候一样服服贴贴。这时,从厅堂里传来段千总的叫喊声:“复礼!复礼!你这豺狼(才郎),哪里去了?”

张复礼没有应声,却是立马下了楼。

厅堂里重又响起张复礼的小生唱腔。唱的是《琵琶记》中的“伯喈思亲”。这折独角戏本是张复礼的拿手,今天唱来,一开口却不是黄腔就是顶板。场面上的段千总和韩道长傻了眼,张复礼更是狼狈万分。一曲下来,段千总把签子往鼓上一放,朝张复礼瞪了一眼,说:“你这豺狼(才郎),今天是怎么搞的?”

韩道长也说;“复礼,你是从来不黄腔的,今天怎么也黄起腔来了?!”

张复礼没法子,连连拱手说:“得罪!得罪!”

刘昌杰关切地问道:“复礼,你这是怎么了.”

张复礼装着摸了摸额门,说:“爹!我有点儿不舒服,让你扫兴了。”

刘昌杰说:“要是不舒服,今晚就莫回去了。”

“不要紧的,还是回去吧!改天再来看望您老人家。”在老丈人面前,张复礼处处显得彬彬有礼。

绣房里发生的一幕,把张复礼的内心搅得稀乱,唱戏时,那剪碎了的“鸳鸯戏水”枕头花,仿佛还在他的眼前飞舞。他黄腔了,顶板了,当众出丑了。

趴在床上的刘金莲,仍然在无声地哭泣着。依着性子她会嚎啕大哭一场。她选择了理智。母亲有交待,不能让满堂的宾客看笑话。她孤立无援,满腔苦水没有倾诉的地方。满楼板是剪碎的“鸳鸯戏水”枕头花。她的心也一样破碎了。

围鼓一直打到夜深。唢呐声在窨子屋里回荡。刘金莲难以成眠。一场痛哭过后,她静下心来,回忆起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最初听到张家发生的事情时,伤怀,愤懑,冲动。刀劈嫁妆的莽撞之举,误伤了小雕匠。经过冷静思考,特别是小雕匠推心置腹的劝说之后,她的情绪有所转变。寻求着事件最合理的解释,张复礼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富家公子的逢场作戏而已。这样的情形,在富豪之家实在是太普遍了。她开始对张家发生的事,进行重新的评估和定位。为了保持富家小姐的尊严,她通过各种途径表示她的愤怒。爱情与自私结伴。仿佛只有自私,才能保持它的纯洁。残酷的现实,给刘金莲留下终生的遗憾。没有瑕疵的情感,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只当那令她恶心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她将像任何普通的女人一样,坐花轿,做新娘,与男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在窨子屋的高墙之下,度过漫长而短暂的一生。这时候,却又偏偏出现了她意想不到的一幕。原想通过假戏真做的宣泄,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让他下台阶,求得和好。她失望了。尽管那人也说了忏悔的话,却看不出那人的丝毫诚意。出自骨子里的骄横,处处体现出那人对女人的轻慢。她好不容易树立起的信心,又被无情的现实所击碎。她陷入了新的困惑、沮丧与恼怒。刘金莲领悟到,她与张复礼的任何较量,都将以她的失败而告终。她未来生活的图景,不再朦胧,而变得清晰。此后几十年,她将在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的阴影下,无休止地蒙受屈辱。世上男人千千万,为什么与自己厮守终生的男人偏是他,而不是别人?这时,不知为什么,小雕笑吟吟的形象,竟在她的眼前魔幻般地闪现着,驱之不散,挥之不去。麻大喜雕刻的所有莲花,仿佛变得鲜活无比,都一齐涌向了她。莲花丛中,小雕匠光彩夺目。他的矮小,突然变得高大;他的丑陋,突然变得英俊。那拱托小雕匠的莲花,便是她自己。辗转难眠的刘金莲,一面责骂自己的胡思乱想,却又一面在回味小雕匠给她留下的每个印象。刘家小姐,虽然处于混混沌沌之中,却也毕竟有她的矜持。她暗暗地嘲笑自己,真糊涂,怎么会想着他呢?事实上却又确实在想着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日里并没有思念他,夜里又怎么会想着他呢?那是因为她受到了张复礼的启发,那句最让她伤心的话的启发。张复礼说,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她要通道理得多。在她的思绪中挥之不去的小雕匠,比起张家的花花公子,不是也要通道理得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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