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在梦境里，在顶楼，有一个人，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

他摇摇晃晃走过去，看到那边果然有个男子，怀里抱着白色的小狗，正坐在顶楼边缘，嘴里还说：“不要阻拦我！”

吴大秀慢慢走过去，低着头，如同动物一般，贪婪地嗅着生人的气息，抚摸那男子的脸，又拉着对方的手，摸自己麻木浮肿的脸。

“先生！”领带男子哭着问，“先生，纵使我是禽兽，难道就没有资格生存吗？”

“先生，”吴大秀也战栗着说，“纵使我是禽兽，难道就没有资格生存吗？”

“对。”领带男子说罢，绝望地倒向楼外，吴大秀伸出手，死死拽住了他的领带。

吴大秀望着四周的高楼，想到那电话亭的小巷就在这里，现在盖了大厦，他把自己关在屋顶，真是只猪猡！

“我想讲讲我的故事，你听完再死也不迟。”

“什么？”

那男子被吴大秀拽起来，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如此。现在轮到我讲我的故事。”领带男子说，“我想死的原因……喂！先生！”

吴大秀不等他说完，就起身拎上行李箱离开了。

在电梯间，一个女人嫌弃地望着蓬头垢面的吴大秀，紧张地躲到一边。吴大秀也有点恐惧地靠在电梯角落，想起自己那些被关押的日子，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倾述，更别说女人了！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姿色的女人，居然也用这种嫌弃的目光看待他。他心底在惨叫。

当吴大秀戴上墨镜，从电梯间出来，那跳楼的男子和他的白色小狗刚好落在他身后的轿车上。附近的人尖叫起来。吴大秀的脚步仅停滞了一秒，便毫不犹豫继续向前走了。

笑，人人陪笑。哭，独自垂泪。他可没那闲工夫听别人的故事。

吴大秀找到原来的住处，发现他的家不见了。他不敢联络亲友，因为他是杀妻凶手，是逃犯。黄昏的都市华灯初上，吴大秀迈着蹒跚的步伐，郁郁独行。他穿过马路，看到天桥下，一帮小混混在聚会，想要试验一下自己的身手。

他径直走到小混混们前面，一把夺走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的香烟，挑衅地吸着。

“死蠢！”旁边的小混混大怒，当胸给了吴大秀一脚，把他踹到地上翻了个滚。

他仰躺在地上，手指夹着香烟，优雅地送到嘴边。

死蠢，新的骂人名词。吴大秀边想边站起来，我还没听说过。电视节目里不讲粗口。他把墨镜摘下来，叠好，放进口袋里。嘴里叼着香烟，迎上前去。

练习拳击十五年，有没有用？他的拳头回答了这个问题，有用。小混混们被打得落荒而逃。

吴大秀走到一家餐厅前面。这是地中海餐厅，橱窗前，巨大的水族箱里游动着一条条鱼。他正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游鱼，忽然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递给他一只手机和一个皮夹子。皮夹子里，还有不少钱。

“不要问我，问我多余。我一无所知。”男子说完，胆怯地离开了。

“地中海”餐厅里的灯光，时而明亮时而迷离，令人晕眩。吴大秀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张从电视料理节目里熟悉的面孔。此刻的她比电视里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雪白细腻的肌肤，高挺而秀气的鼻梁，樱桃般红润的嘴唇，一双黑色的眼睛既有孩童般的活泼顽皮，又不乏女人的纯真与魅惑。

他坐到她前面的餐台，点了章鱼寿司。

“怎样？”女料理师问。

“我说过要活生生的章鱼。”吴大秀坚持。

“得了。”女料理师不以为然，“好久不见了？”

“我是初次来。”

“或者不是？”她也有点没把握。

不过她面善。吴大秀想。

“你很面善。”仿佛知道他心里所想，她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最佳大厨。每逢星期四六点半是一台播放。日本料理最年轻的女厨师。”吴大秀说。

“啊，是那电视节目啊。”她释然，“听说收视率低，不过总算有人看。”

“女人手暖，不适合做寿司。”吴大秀自顾自说着。

“噢，你的确在行。”女料理师道。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吴大秀紧张地抓起电话。他用压抑的声音问：“谁？”

“喜欢你的衣服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平稳的男子声音。

吴大秀浑身战栗起来，几乎说不出话，半晌他才问：“为什么？为什么囚禁我？”

连女料理师都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你以为我是谁？”

“俞兴森。”

“错。”

“李少英雇用你？”

“嗯，又错!”

“李种镛？姜昌锡？黄周延？金罗星？朴池宇？林德润？李载平？谷秀兰？”吴大秀一路猜测下去，声音越来越失控，“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一种学者，我专门研究你。你吴大秀，是我的研究对象。我是吴大秀研究专家。我是谁，并不重要。什么才是重要呢？你自己动动脑筋，回顾你的过去，你既然下课，就应该做功课，对不对？记住，无论是沙是石，落水都一样沉。”

“我来问问你，你把我催眠，有没有？”吴大秀说，“你把我怎样了？”

“我想念你了，你来找我吧。”电话挂断了。

吴大秀木然坐着，再次被未知之谜笼罩了。

“你的章鱼寿司。”女料理师把盘子端到他桌上，“活生生的，对不？我现在切片吗？”

吴大秀抓起八爪章鱼，张口就咬。他野蛮地大口嚼着，一边撕扯着章鱼，毫不理会周围人讶异的目光。女料理师看得目瞪口呆。这个面带几分落魄相的胡须男，让她感觉心里升起温柔的情愫，于是笑着说：“我必定是与众不同的女人，我的双手非常冷。”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缝着黑线的手。

“她在搞什么？”吴大秀嘴里还含着章鱼的尾巴，忽然头一歪，晕倒了。

“先生，先生！”女料理师跑到他背后，摇晃他的身体。

吴大秀脑海里还盘旋着那句话：“记住，无论是沙是石，落水一样沉。”

“醒来了？”女料理师抹了抹哭红了的眼睛，手里还翻着吴大秀的日记。

吴大秀抽出腋下的温度计，看也不看就扔掉。

“你写的，都是真有其事？”女料理师问。

吴大秀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扑过去把日记本统统收了起来。他抱着日记本蜷缩到床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笔记本里一一写下他们的名字，那是他所记得的得罪过的人的名字。当时他的手已停止颤抖，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四壁锁住他模糊的视线。

这些当然是真的。吴大秀眼前忽然闪过在狱中的一幕。那一天，他看到电视新闻中，自己的妻子被杀害，幼小的女儿下落不明，而自己被警方当作畏罪潜逃的杀人嫌犯。他突然看见手臂上钻出一只只蚂蚁，很快全身都被蚂蚁包围了！这毛骨悚然的幻觉记忆，让他再度陷入孤独绝望刻骨铭心的痛苦之中。他的脸几乎又快抽搐起来。

女料理师捡起温度计，仔细看清楚后，说：“退烧药很有用。”

“既然练过拳击，为什么晕倒？”她还是不太相信他日记里所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