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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口上的家族 第二章(2)

刀口上的家族 作者:沈宁


黄冈万氏於明代三百年间,已经累世官宦。满清入关,开科取士,崇祯举人万氏兄弟,不肯剃头应试,闭门做诗,概不会客。自此万家父不会试子不科场,至康熙年间,有陶家子弟乡试中举后,仍回家隐居不做官。直到乾隆初年,万家方有子弟进京会考,中进士,点翰林。此后万家代代科场得意,世世朝廷为官。旧时家族有人中个进士,宗氏祠堂便要立一根旗杆。湖北黄冈万氏大祠堂若遵此制,旗杆便须立起一大片,好像芝麻林,占许多土地,所以不如一根不立。

家婆是长女,自幼帮助母亲做家务,粗活如春米、磨麦、筛米、做酱、喂鸡鸭、喂猪、打扫房屋,细活如纺线、浆线、牵布、织布、染布、做鞋、裁衣、缝衣、挑花、刺绣等等。家中兄弟们从先生读书,姊妹们做完家务,也可以旁听。乡下话说:养女不要贴娘骂。女孩子出嫁以后,没有生活能力,要让人笑骂娘家。

从飞扬的湮尘里,渐渐显出人马,迎面的一切都是红色的,花轿,礼箱,行李,衣裳,锣鼓,远远的天边也是一片红色。

“进了人家的门,你就是人家的人了。可是,你又不是人家的人。娘晓得你是个刚性子人。娘就担心你这脾气。记住,忍著。听婆婆的吩咐,忍小姑子们的欺侮。什麽都忍著。要是娘这一辈子能教给你一个字,那就是,忍。不要抱怨,不要还嘴。忍著,听见没有。” 家婆的娘还在唠叨,用干枯的双手蒙住脸。泪从她弯曲变形的手指关节中间渗出来,滴落下来,”噢,心肝宝贝,你哭吧,哭吧,哭吧。让娘再听一次你哭,就跟二十年前娘听见你落地嚎哭一样,哭一次。宝贝,哭吧,哭哭会觉得舒服些。”

家婆依然无声地坐在那里,微微转头,透过窗子,望著那已经到了屋前的红色。然后她默默地转身,下了床,对著娘,跪到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转过去,娘把家婆头上那块红盖头放下来,蒙住了脸。牵娘扶著家婆,走出厢房,到堂屋门口,站了一站,跨出门去,走进那一片红色之中,仍然没有一点声音。

轿窗外面,是一片混乱,男方留下带给女方家的财礼,又把新娘子要带去的陪嫁绑在扁担上。唢呐依旧在吹,锣鼓依旧在打。稻场上看热闹的人奔跑喊叫,爆竹劈劈啪啪响成一片。家婆坐在一色大红的轿中,静静的,似乎没有喜,也没有忧。

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女孩子一二岁的时候,有时还在娘肚子里,就许配给人家了。而且一经定下,就不能更改。十六年以后,不管那男人是富是穷,是残是死,是鸡是狗,都是一样地嫁过去。现在家婆上路了,要去看看她的丈夫是什麽模样?是高是低,是美是丑,一只眼还是三只眼,凶狠还是温存。谢天谢地,如果他能进京去读大学,至少不是个呆子。

什麽也没有听到,忽然之间轿子颤动起来,红色开始晃动,一上一下。家婆坐在里面,随著那红色摇动。头上蒙著盖头,除了红色,什麽也看不见。

乡里人大多练出了走路的功夫,十几里路大约三个钟点也就到了。锣鼓唢呐夹杂著远近人声,在渐暗的天色中沸腾。陶盛楼全村的人都跑出来,挤在路边,争看村里大户排场的婚礼,你推我搡,万头攒动,颈子扬得酸疼,眼睛睁得要裂开,口水流在前边人的后脖子里。那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扛箱抬柜的,更是抖动精神,走得有声有色。尤其肩上抬一顶花轿的,摇摇摆摆走开花步,把个花轿晃到天上,赢得村里人一片一片赞叹和惊呼。

远远看见陶家大门了。门前一大片空地,可以放下十几顶马轿。难怪,老爷在外面做官,回家来时总是前呼后拥,几十人轿,前有旗牌,后随跟马。高大的门楼,堂皇气派,门前高挑的几十盏灯笼,让晚风和人声掀得左晃右摇,把门里门外照得通亮,大晚上,人还能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前前后后摇摆。

走到跟前,才看到大门楼顶披红挂彩,一串串裹满大红绸花。飞门洞挂了六盏大红宫灯,下面鲜黄的穗子直垂到石板地面,每个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双喜字,透著光亮。厚重的大门板上,也贴了两个巨大的鲜红双喜字,一人多高。吹鼓手们留在门外继续热闹,四五个人举著长竹杆,挂了十几串鞭炮,劈劈啪啪,响成一片,青烟迷漫,升起丈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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