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秋去冬来，今年的天气寒得早，也冷得很，上海旧民房的屋檐挂起了少有的雪后冰凌，儿时和伙伴很喜欢这种东西，当年都争抢摘最粗最长的，捧在手上玩耍。顾不上冰冷透寒，还用舌头舔，就像现如今的孩子吃冰棍。长有冻疮的小手冻得通红，肿得像个大红萝卜，大人呵斥不理，只得由着孩子们。

准夫人也醒了，看二世兴致勃勃地在玩冰凌，直笑话二世山里人老土，催促他快换衣服，一定要穿上去年在东北捎来的野生貂皮大衣，这衣服据说很贵，上海天暖用不上，一直在柜里放着，今年算是派上用场了，油光，黑亮，毛密，大翻领外翻有几道白毛，纯白，二世又是个标准衣架，穿上不长不短，像个华贵灵活的大狗熊。准夫人欣赏了一会穿上大衣的二世，吸吸鼻嗅出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又找出自用的香水给二世喷了喷。

准夫人带上他要去见一个大老板，准确地说是她的前夫。路上千叮万嘱，要撑起架子，少说话，显出一个真正海归的气度，不要塌场给她丢面子。

会面是老城隍庙的一个茶楼，寒暄过后，二世仔细端详这位曾与自己共用过一个女人的男人，个子中等，微胖，瓷实，圆脸也胖呼呼的，唇厚，眉粗，眼不大，瞳仁闪闪发光，仿佛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准夫人推出二世，带几分炫耀，出身香港，祖居南洋，父母辈归港，留学西洋，游历东洋。

准夫人的前夫优雅一笑，热情地与二世握了握手，似乎还有与二世拥抱之意，二世急忙躲闪了一下，他只好顺便随意地在二世肩膀上拍了拍。

“好英俊哟，达令，祝贺你，终于找到了白马王子。”

“同喜，刚回国，还嫩了些，我要多带带。”

二世感到很好笑，看到准夫人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也冒出站戏台演戏的感觉，将身挺了挺。两人接着去谈生意上的事，二世听得有些不耐烦，客气地向客人点点头，起身去茶楼游逛。

茶楼不大，只有七八个小间，但布置得很雅致，仿江南水乡，徽派建筑造的一个小小园林，点缀几丛绿竹，一方假石山景，石景顶流一股细细清泉，类似小瀑布，瀑布流水转动一小巧水车，不停地转，缓缓地转，水车叶轮扬出水花，不经意溅几滴在人脸上。二世在水车旁看了很久，观赏浅浅水池有几条红斑金鱼，拖着大尾巴游来游去，大嘴巴张张合合，大眼睛始终在瞅人，游到水车近旁，又被水车浮轮转动的水花惊走，游不远又游回来。

“叔叔，你也喜欢水车吗？”一个孩子也在旁边看，脆脆的童音问二世。

“当然喜欢喽！叔叔当年车过水。”

“车水好玩吧？”

“不好玩，很累。”

“金鱼为什么上不去水车呢？”

“它怕嘛，怕摔下来，你看，都不敢游到水车跟前。”

“这水怎么不结冰呢？”

“水车车水水在动嘛，动的水不能结冰。”

“小河不也在动吗？那为什么小河结冰呢？”

“小河上面的水结冰，下面的水动不结冰。”

“那上面水不动吗？”

“…….也动……唔？……”

“你骗人！结冰是上面冷，妈妈说下面的水是暖的，鱼都不怕冻，————哇！小乌龟，快上来，快上来，小乌龟，托我去大海，我要去大海，快！快！”

二世摸了摸正在兴头上的小孩脑袋，准夫人和客人正巧这时出来了，客人照常规又与他握了握手，又递过一张名片，“常聚聚，小秦，有事找我。”眨眼冲二世诡诘地一笑，也不看准夫人，转身飘然而去，米黄色的长围巾随着他的步子一颠一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