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老青皮和小妖精半斤八两，都属于交友不慎，艺术家成为夫妻，大都没有好下场。零点调查机构每年公布的离婚榜，搞艺术的永远高居榜首。艺术这个东西，一旦迷恋，人就会五迷三道，两个灵魂出窍的男女，实在不宜睡到一张床上去。

老青皮与小妖精相识的那一天，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爱情的迹象，都是艺术这个家伙在暗中搞鬼。那天老青皮百无聊赖走出浙江美院大门，在杭州南山路酒吧一条街晃荡两个来回，晃过来晃过去，最终还是晃进了那个老枪酒吧——已经决定这个家伙的爱情，注定会栽在老枪之下，走上一条长达十五年的不归路。酒吧偶遇，酒吧艳遇，老而又老，俗而又俗，又完全说明酒吧故事，一开始就来路不正。

老枪酒吧灯光黯淡，音乐在背后摇滚，壁画在暗中张扬，似是而非的艺术氛围，一眼就知道是美院根据地——搞艺术的都喜欢泡酒吧，在酒吧谈艺术好像很时尚，不晓得哪里来的好风气。老青皮光头铮亮，小妖精花枝招展，两个人在吧台互相打量一眼，好像没有一点陌生，好像似曾相识，不知在校园的什么地方见过，随便就聊起来了。老青皮问调酒师，小妖精喝的什么酒——调酒师正在龙飞凤舞——小妖精主动介绍，长岛冰茶。老青皮一笑，小女生有格调哦，敢喝这种烈性酒。两人的距离被长岛冰茶拉近，不聊不知道，一聊就有缘，觉得很搞笑。原来不仅酒味相投，人品都半斤八两：同一个校园里，一个什么系，一个什么系；小妖精今年已经毕业，老青皮明年将要毕业；小妖精有一件作品入选北京一个展览，老青皮也有一件作品入选北京那个展览。一个全国大展，两个校友作品，在人才荟萃的浙江美院双双冒尖，才子幸会才女，看起来就有点像金童玉女，所以就不能说没有缘分。老青皮的光头，当下就照亮酒吧；小妖精的长发，当下就分外妖娆。

再幸会下去，老青皮知道了小妖精的父亲就是美院的，小妖精知道了老青皮的父亲就是军区的——美院与军区原本就是一墙之隔——不仅是同学，而且是邻居，天下的好事就是这样凑起来的。一个是院长的女儿，一个是首长的儿子；一个出身艺术之家，一个出身军人之家。艺术之家的搞艺术，好像没有什么偶然；军人之家的搞艺术，好像也没有什么偶然。事实上，那位院长的岳父大人——小妖精的外公，也是一位老革命，追溯起来可算半个军人之家。关于八十年代涌现的新潮画家，大胡子对他们的出身背景有独到的研究。大胡子固执地认为，中国本来就以诗的国度自居，皇帝或领袖不乏浪漫诗人，他们的幼童时代，或者说他们的启蒙时代，正是“中国第一妖”很有兴趣召开部队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以指挥一个国家的文艺方向的年月。文艺居然有国家的方向，地球上不是独一无二，人类中也算凤毛麟角，那就需要高高在上了，甚至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了。追根溯源，中国不文艺大国，不娱乐狂潮，不同一首歌，那真对不起列祖列宗了。不过，大胡子企图刨根问底的时候，小妖精和老青皮早已成才，才华横溢了。

在烛光很不真实的摇曳中，老青皮说起他参展的作品《老巢》：几万根火柴头竖插成一块巨大红地毯，气势貌似宏大，只要一根火柴燃烧，整个地毯必将熊熊大火，隐喻美丽的老巢随时有化为灰烬的可能——壮观吧？深刻吧？老青皮被自己的阐释搞得坐不住了，屁股一抬一抬，两杯长岛冰茶转眼消失，光头之上，汗珠一颗一颗，闪闪发亮。

小妖精听得胸脯一起一伏，望着老青皮的激动状，自己也跟着激动起来，长发一甩一甩。小妖精的激动主要表现在声音上，嘴巴一张一张，嘴唇一圆一圆，就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叫声。叫完之后，小妖精喘了口气，目光有点游离，最后聚集在光头上，觉得这位男生好伟大哦。在老青皮眼光赤裸的鼓励下，小妖精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起了自己的作品。

小妖精碰见强势的男人，不但会一时失语，还会有点魂不守舍，甚至莫名其妙地低调起来。事实上她的这个作品作为毕业成果，已经刊登在《美术家》杂志的封底上，不管有没有父亲的潜在作用，这件作品在代表中国主流美术的杂志上出现，还是引起了轰动与争议。画面上，两个真材实料做成的公用电话亭，男左女右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在里面打电话，背影是真人一样大小的摄影作品，看上去和大街上的电话亭一模一样。两个电话亭之间，有一面和电话亭一样高的镜子，镜子前的台子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话筒的电线悬挂下来，似乎发出嘟嘟的忙音，显示男女之间正在进行的通话，其实是断路的或者短路的。意思很明显——电话不通，无法沟通。

小妖精说，作品就叫“沟通”，暗喻沟通的困境，反正就现代社会那么一种让人困惑的意思。老青皮看着小妖精，觉得这个小女生的东西就和眼前的这个人一样：相貌一般，性感十足；表面老实，内心狂野——有点意思哈。老青皮没有把小妖精看成师姐，仅仅看做一个小女生，所以眼光就有点居高临下，眯眼欣赏之中，一杯长岛冰茶又下肚了。

老青皮说，你这个作品啊，无非表现一种男女关系的状态，或者显示人与人一种沟通的困境，好是好，格局太小。小妖精目光又游离了，心想光头果然厉害，开口就是格局，但不懂这位男生说的格局什么意思，就说这个东西是毕业作品，完成后指导老师也说太完整了，需要在什么地方“破”一下，眨眼工夫破它一下，产生瞬间视觉冲击，造成一种震撼。我们就想到了枪，拿抢打它一下，这样意思就出来了。小妖精说，老师说打枪的“破”，和我自己内心的“破”，真是不谋而合啊，看来我们真是需要枪啊，可惜在杭州借不到枪，所以这个作品目前只能这个样子了。

一听到枪，老青皮的脑袋好像忽然挨了一颗子弹，缩进肩膀里去，说话声音好像从胸腔里冒出来：“啊呀，这个好，这个好，你敢不敢去美术馆打一枪啊？”

小妖精说：“敢啊，当然敢，有什么不敢的？我北京的小朋友，家里有的是枪。”

老青皮说：“小朋友，哪里小朋友，这么牛×？”

小妖精有点骄傲：“那是，到时候去北京，你就知道了。”

老青皮有点狡黠：“呵呵，这样啊，老师说的‘破’，我可以理解；你内心的‘破’，什么意思啊？你家境优越，学业优秀，一个小美女，难道还有什么对社会的不满啊？”

小妖精反唇：“我的情感破了，破裂了，破碎了，我的心破了，可不可以啊？”

老青皮相讥：“可以可以，不过你年纪轻轻，说心破太夸张，怎么情感这么早就会破了呢？”

小妖精一笑：“我早熟啊，早恋啊，早婚啊，我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吧？”

老青皮举杯：“开放的花蕊，你怎么也流泪……”

小妖精碰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

那天他们在酒吧，就到长岛冰茶的份上，充其量只到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离爱情当然还有十万八千里。妖言七曰

你敢不敢去美术馆打一枪啊？

敢啊，当然敢，有什么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