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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的三个面相(1)

无所畏与无所谓 作者:张鸣


 

民国时期的历史是离我们最近的历史,按中国的传统,现在最应该修的是民国史。(当然,准官方的民国史是有的,是由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出头主编的,但没有修完就草草收兵。新时代的官方似乎对原本该民国修而且民国时期已经完成初稿的清史更感兴趣,砸下数亿巨资,由文化部主导,有专门班子正在紧锣密鼓地编纂之中。)

跟官方对民国史的冷漠相反,民间对这段历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市面上,只要是民国的书,都卖得不错,民国的学人走红,武夫军汉吃香,连土匪流氓的故事,都透着诱人。跟先前教科书里民国黑暗肮脏的面目相反,在很多人眼里,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言论自由、文化繁荣,甚至有人说,中国最好的政府,就是民国时期的北洋政府。

无疑,民国史是现在的中国人最应该重视的历史,因为那是中国人最长、也最艰难的一段民主政治的实践。我们从晚清到民国一直在做的考卷,其实并没有像一直以来很乐观的教科书史学家所讲的那样,早就得出了答案。我们中国人在100多年前就在说转型,但是100多年后依然还要说。

下面,我想就民国史的三个问题,谈一点自己的看法,姑名之曰民国的三个面相——信仰纠葛,制度扞格,话语吊诡。

一、 信仰纠葛

我在这里讲的信仰,不是指信佛信道迷神仙,主要指政治信仰。传统社会的人,如果有政治信仰的话,只能是纲常名教,而纲常名教具象的核心内容则是皇帝,没有皇帝,所谓忠孝都没有了安放的地方,三纲五常就缺了关键的项目。即使有心造反的人,推翻了旧皇帝,也是要自己做皇帝的,没了皇帝,所谓名教就落不到实处,大家心里没着没落的。

但是,近代以来,闯入中国大门的西方人,教会了国人另外一种信仰,这种信仰不是基督教,而是进化论。自从严复老先生把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的一部分,搀和些斯宾塞的东西译成《天演论》端给国人之后,这个信仰很快就取代名教,成为知识界乃至社会上层的第一信仰。

在中国流行的作为政治信仰的进化论,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两者都体现着一种进化的历史观,在人类的生存竞争中,丛林里的厮杀,导致历史阶梯性进步,位于后面的注定要比前面的好。康有为模仿公羊三世建构的“新三世”说,特别典型,君主专制是为据乱世,君主立宪为升平世,民主共和为太平世。

显然,如果按照这个历史观,当时的中国人处境大大不妙,无论文化、制度还是人,都属于不能适应竞争的非适者,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但奇怪的是,当时的国人却偏不这么想,一口咬定自家既非病夫,也非劣种,更不是野蛮人,只要拿来西方经过竞争证明优良的制度,那么就可以迎头赶上,乃至后来居上。即便经过庚子义和团事件这种怎么看来都够愚昧够野蛮的大表演,我们的知识界依然保持了对自己的乐观,坚信只要变革制度,中国称雄世界只是早晚的事。因此,进入20世纪最初的几年,在报纸上,黄种人称雄欧亚的梦呓,总是没完没了地冒出来。

在这种没影的梦呓中,中国开始了立宪的进程,感觉立宪步伐太慢而当权的皇族又不肯放权的时候,革命发生了,没有人肯为皇帝背书,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制度——美国式的民主制被移植到了古老的中国。当年的名记者黄远生说,当时的中国人有制度的迷信,认为只要共和的招牌被挂在中国的城头上,中国就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制度迷信背后是进化论的信仰,信到了迷信程度。

可是,到了人们迷信的制度开始运作的时候,麻烦来了。国人不懂选举,国会和总统选举看起来都像喜剧和闹剧。国人更不懂政党政治,不知道议会如何操作,国会、内阁、总统,三家打架,墨盒乱飞,政令乱下,最后强人总统袁世凯,用武力赶走了国民党,弄残了国会,驯服了内阁,让自己也变成了顶着总统招牌的独裁者。但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新生的民国,即使走到外民主而内独裁的境地,依旧阴影笼罩,内忧外患未了。近邻日本乘一战之际,强逼袁世凯政府接受意在独占中国的“二十一条”,袁政府牛不喝水被强按头,头被按下去了,合法性则受到严重损伤。国内的西南军阀,依然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而为了征讨国民党而派出去的北洋将领,一旦有了地盘,也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各地的土匪盐枭,流民痞棍,蠢蠢欲动,活跃异常,一些地方的百姓,自辛亥革命起就抗捐抗税,没有了皇帝,底层社会不太把总统当回事,在“草民”那里,没有皇帝,就意味着没有了王法。

把袁世凯称帝仅仅看成是个人野心的产物,难以令人信服。客观上,这是袁世凯和他的幕僚班子为了重树权威、重建合法性的一种尝试。这种尝试最终能落到地上,明显受到了舆论的鼓励。当时的社会对民国的实践并不看好,不仅遗老遗少呼天抢地,就是一般百姓对民国也没有亲和感,生活没有改善,治安紊乱,一系列社会改良,从剪辫子到放小脚,引起的骚扰远比实惠要大得多。“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既是名士的牢骚,也是公认的现实。连中国政府的外国顾问,美国的古德诺和日本的有贺长雄,都表达了共和制度不适于中国的意见。只不过,这种舆论导向,在帝制热期遭逢中国特色的有意操控,变成了荒唐的“举国一致拥戴”,在最后关头,唯一有不同声音的《顺天时报》,居然会被“大太子”袁克定私印了,送到他父亲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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