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国的三个面相(2)

无所畏与无所谓 作者:张鸣


 

袁世凯对合法性重建的努力,不仅是称帝,还有对传统纲常伦理的修复,在称帝前祭天祭孔的袁世凯,从传下来的照片上看,已经古色古香,宛然就是一个皇帝了,以皇帝的模样祭天祭孔,不仅仅是预备登基,更是昭示传统政治信仰的重建。像很多统治者一样,这种重建,希望能是中外合璧、古今合一的。可惜,袁世凯高估了人们的复旧情绪的能量,低估了进化论的魅力,尤其是这种信仰在社会上层和知识界的影响力。袁世凯重建权威的努力,给人的感觉,只是复旧和复古,令新的知识分子所不喜,而背后废省设道、废督裁兵的后续政策,不只为外人西南军阀反感,也为自家占了地盘的嫡系北洋将领所不喜。袁世凯如果不称帝,他们的反抗将被视为叛逆,但称帝之后,则可以变成堂皇的反复辟、反倒退,而反复辟,是合乎进化论“公理”的绝对正当行为。

就这样,在称帝前看起来强大无比的袁世凯,称帝之后,经蔡锷云南一呼,居然土崩瓦解,像雪崩一样垮了台,连最亲信的人都离开了他,不得不吞下“二陈汤”(指原来拥袁后来反袁的地方军阀陈宦、陈树藩和汤芗铭),一命呜呼。

从此以后,复辟再也没有了市场,昙花一现的张勋复辟,只不过是北京政府府院内争中被成功利用的工具。直到国民党上台,人们一直忍受着国家的混乱和分裂,一边抱怨国家贫弱,一边天真地认为自家已经进步到了民主制度的台阶,就不能倒退。尽管这种已经进步了的国家和社会状态,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好。政治信仰中的纠葛,并没有消解,当政的武人,有点出息的,则一方面尊重共和体制,一方面强调忠孝仁义,没出息的,则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养小老婆抽大烟,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信。

二、制度扞格

袁世凯从孙中山手里接过民国的临时大总统之后,中国的制度就有了里外两种面目,第一种面目是军人专权的军国,第二种面目是民主体制的共和国,也可以说,军国其里,民国其表。北洋时期如此,国民党统治时期也是如此。国民党自称党国,其实并不确切,王奇生的研究证明,国民党这个党,在体制中的作用,远远不及黄埔系为核心的军,因此依然是军国。

这种体制状态,不见得作为表的民主体制完全不起作用。事实上,控制政府的军头们,自家虽然是军人,但并不喜欢“左也是东洋刀,右也是东洋刀”(袁世凯语)的状况,由于进化论的作用,对民主代议制度也有过期待。不见得这些军阀都不爱国,不希望中国的事情变好,如果民主制度能让中国走向光明,他们也乐见其成。只是那个时代的制度中人,都操练不好民主,不单是军阀不行,政客不行,议员不行,连媒体记者和参与选举的老百姓也不行。

袁世凯死后,接茬当家的段祺瑞,在最初的一个阶段中,对国会相当尊重,也表现出乐意按规矩办事的姿态来,可是,他乐意守规矩,国会方面却不守规矩,国会专权成为那个时期最麻烦的事情,这也是恪守代议制的梁启超的研究系(具有强烈的英美留学生的色彩),乐于跟段祺瑞合作,废掉民元国会,重起炉灶,设计出第二届国会(即后来所谓的安福国会)的缘故。段祺瑞发现,自己老实地守代议制的规矩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不守规矩,引入军人干政,施展权术手段,就一帆风顺。情势逼着军阀们不得不倒退着走,先是被迫倒退,然后是主动倒退,在第二届国会中,段祺瑞和徐树铮,把自己的盟友研究系玩到半残。

在段祺瑞的皖系军阀统治时期,国会还正常运转,觉得国会不合作,也只能是换一个国会,这个国会选举的时候固然有舞弊,但总的来说还有规矩。到了直系上台,曹锟想当总统,就直接拿钱买票,买了票还开收据。等到直系下台,奉系当家的时候,干脆就是军政府,张作霖做大元帅,连形式上的代议制都没有了。国民党上台,部分地学习苏俄,实行社会控制,军国体制贯彻得比奉系粗糙的军政府更胜一筹。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说过,在民主这个纬度上,民国政治是沿着下降线在行进。

尽管在下降线行进,但作为外表的民主制度,依然起作用。当政者对于这个来自西方的制度还有相当的尊重,对于制度规定的公民自由,还是允许的。虽然允许的程度不一样,北洋统治的多数时期,允许程度高一些,媒体骂政府、骂元首,尽管骂得很不堪,当政者也只好忍着。国民党时期宽容度要低一点,但依旧允许民间自己办报办刊,顶多新闻检查时,发现关碍文字,开天窗就是。杀记者的事,只有胡匪出身的张作霖才能做出来,连蒋介石这样的强人,对于跟自己唱反调的报人,比如《申报》的史量才,也只能采取暗杀手段对付,不敢公然封报纸、抓人入狱。对于教育,北洋时代基本上奉行政府不干涉政策,任由学校自行其事,因此即便是国家办的国立大学,学术自由和教授治校,都能得到保证,私立和教会大学自不必说,因此,这一时期有众多的野鸡大学,但也有不少一流的大学。国民党虽然推行党化教育,但在学校师生的抵制下,最多只取得了表面的进展,安设一个并没有多少权力且人人讨厌的训导处而已。

正因为如此,民国时期不仅文化艺术相当繁荣,而且思想文化和学术也有可观的成绩。高等教育有长足的进步,那时大学学术和人才的繁盛,至今令人怀念。其中言论自由、学术自由,是这种繁荣最好的制度保障(国民党统治时期,虽然公然取消了人民“赤化”的权利,但在大学里,讲马克思主义还是被允许的)。而这种制度保障,绝对来自于当政者对看起来似乎是表面文章的民主制的尊重。应该说,一个“虚体”的制度能发挥作用,外面有西方存在的背景,进化论的影响力也不容忽视,只要西方强大的现实摆在那里,这个影响力就总会存在。

三、话语吊诡

进入现代以后,每个时代都会有主导的话语,民国初期的主导话语是“适者生存”,这跟进化论的信仰直接相关。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流行的主导话语变成了“劳动”和“阶级”,而后者最为重要,在“阶级”话语流行过程中,“劳动”逐渐退为“阶级”的辅助说明;自大革命始,“阶级”一统天下。

“阶级”是一个中国固有名词,被赋予新的概念,成为流行话语,起源于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是由俄国人送来的,具有强烈的列宁主义色彩。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实际上指产业工人,特别强调其跟大机器生产、所谓先进生产力的联系,认为只有无产阶级,才是革命的动力。至于其他的社会阶级,封建主、农民等,只不过是一些行将灭亡的社会残余,并不在理论的主体框架内。列宁面对的是落后的俄国,不大可能完全忽视农民,但在俄国革命中,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却始终是一种被改造的被动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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