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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脏开花(7)

六六镇 作者:高建群


正窑里,张家山瞅了一下窑窝,见那只化学梳子已经不在了。

正窑的炕上,谷子干妈和几个村里的婆姨,正在为田寡妇缝寿衣。看来,李文化已经将衣料买回来了。

张家山找了一阵,找出一个玻璃罐头瓶儿。

偏窑里,张家山将瓶子递给法医。

法医将心脏装进去,将瓶儿放在自己的包旁边。

“还要不要继续开?”法医问“眼镜”警官。

“继续开,再看看子宫。看看子宫里面有没有残留物!”“眼镜”警官说。

法医拽了拽手套,拾起手术刀,拿个架势,继续往下拉。

田本宽铁青着脸儿,看着,说不心疼,是假的,好歹是自个儿的母亲,用田寡妇当初的话说:“十月怀胎,疼过一回!”

田本宽喃喃地说道:“妈呀,妈呀,你死了死了,还要挨这么一刀!”

“眼镜”警官横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法医操作期间,腾出嘴来,说道:“你亏,我们不亏呀!好端端个礼拜天,让你给搅和了!”

女法医手脚利索,技术老到,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敬业精神的人。

法医的刀子继续往下拉。

“你来看!”法医又惊讶起来,“你看子宫,已经怀孕了!”

“眼镜”警官凑上前去看,匆匆记录。

“俗话说:寡妇抓娃靠大家!我早就说过,这田寡妇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派出所”用警棒敲着自己的鞋帮说。

田本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不敢看。

张家山在一旁打哈哈:“本宽,这就是生你的那个地方!你在这里头盛了十个月,你该熟悉这景致的!”

田本宽听了这话,想发作,又忍了。

女法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手术剪刀,直起腰:“事情很清楚,确如‘派出所’所说,是性行为过程中致死。我看,这事弄得清清如水了,咱们也能打道回府了!”

“眼镜”警官点点头,“啪”的一声合上记录本。

法医迫不及待地拿起罐头瓶儿,放在眼前,细看:“这次田庄之行,真有收获。在学校里听老师说,像这样心脏开花的事情,一万例中才有一例。想不到,这一例让我给碰上了。这可是个宝贝。我要把这作为标本,拿回去用药水养着,还要写成学术文章,评职称用!”

田本宽见女法医只顾举着瓶儿,自我欣赏,又见母亲剖腹剜心,停在那里,不由得一阵阵心疼。他愣冲冲地问道:“哎,你们是光管往开割哩嘛,还管缝不?”

“当然要缝!当然要缝!”法医见自己的工作程序还没完就分心了,有些脸红,赶紧放下瓶儿说。

法医在“眼镜”警官的记录本上签字。签完字后,将瓶儿交给警官,然后粗针大线,缝起尸体来。

“派出所”走过来,签字。

“来,田本宽,你也签上个字!”法官说。

田本宽签字。

签字的途中,田本宽停下来:“那谁是嫖客,你们就不管了?”

“眼镜”警官说:“男女之事,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法律不好干涉。这嫖客不难找,只是找到嫖客,有法律条文,也不好定罪!”

田本宽说:“那谁抬埋我娘哩?”

“眼镜”警官说:“养儿防老,当然是你抬埋,莫非让我们抬埋不成?”

田本宽语塞。

一场乡间热闹眼看就要收场。女法医已经将尸首缝完,她脱下白大褂、塑料手套等等,重新装进包里。“眼镜”警官也将记事本合起,装进兜里,准备抬脚走人。“派出所”悠闲地挥舞着警棒,有一种了事一桩的神态。看热闹的人,也觉得这一场热闹,精彩部分已经结束,正在纷纷离去,准备回去以后,好给人卖弄。

满世界现在可怜了一个田本宽。田本宽现在哭丧着脸,六神无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干人离了偏窑,就要走下垴畔。瞎激动了一场,激动得没个结果,倒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臊气。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叫人心疼。

不过,热闹并没有结束,压轴戏原来却在后头。

一行人离了偏窑,来到垴畔,就要离开时。垴畔上早就圪蹴圪蹴:陕北方言,半蹲的样子。在那里的张家山,威赫赫地站起来,身子一横,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你想干啥?”“眼镜”警官说。

张家山没有理警官,他径直走到女法医跟前。女法医背着个包,手里拿着个罐头瓶儿。她有些吃惊,不知道这老汉挡住她有什么事。她想发作,谁知这老汉笑容可掬,态度谦恭,倒叫女法医不知如何是好。

张家山凑到法医跟前,说:“日怪,这号事弄得人心脏开花!若不是眼见为实,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回,是真真地开了眼界!”

女法医见荒山僻野,竟有人这么谦虚好学,说话受听,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她端起瓶儿,置到张家山眼前,讲解道:“心脏像一个高压水泵,脉冲一跳一跳,向全身上下输送血液。心脏的承受能力也有它的极限,紧张过度,兴奋过度,劳累过度,都会造成心脏负荷过重,猝然爆裂!”

“乖乖,这里面有这么多深奥的知识!”张家山惊叹。

“我只是浅尝辄止而已,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哩!”法医谦虚。

“让我看一看!俗话说‘眼见稀奇物,寿增一季’。”张家山伸手。

女法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瓶儿交给了张家山。

瓶儿现在到了张家山的手中了。张家山端起瓶儿,眯着眼睛端详。

“好心好心,红格旦旦的!”张家山赞叹说。

山风起了,掠过坡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张家山对瓶儿里的心说:“田寡妇呀田寡妇,你的一颗红心,已经交给公家了,你知道吗?想不到你老了老了,还端上了一碗公家饭,真是造化。田寡妇,你的福分不浅呀!”

“眼镜”警官在那里,有些不耐烦了:“快起身吧!跟这儿老汉,磨这些闲牙干什么!你不是还急着要回城里去看《霸王别姬》吗!”

张家山手持瓶儿,哈哈大笑:“这不是闲牙,亲亲!田寡妇的心都交给公家了,她人,自然也成公家人了。除了‘男女之事,法律不予追究’的条文外,我听说,公家还有一个条文:公家人死了,要公家出钱抬埋!各位,可有这话?”

女法医愣了。

“眼镜”警官手指张家山,斥道:“你是六六镇的张家山,我认得你!你跑到这儿耍黑皮,想敲诈我们!”

张家山嘿嘿笑道:“敲诈这话不敢说。你也用不着用舌头打人。只是这田寡妇的心,你们可不能拿走。田本宽,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田本宽连连点头。

女法医急了,上来抢瓶儿。

张家山身高,将瓶儿举到头顶。女法医来抢时,他背转身子,给了个屁股。女法医转过来,再抢,张家山又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过去了。

“哼!”“派出所”见状,手提警棍,气昂昂地过来了。

见“派出所”来得凶猛,张家山喊道:“田本宽,这可是你的事情!”

田本宽为人愚鲁,这一窍却是开着的。张家山一句话,点拨了他。他走上前去,从张家山手里一把抢过瓶儿,然后说道:“你们不给抬埋费,我就不给这心!”

说完,将瓶儿在大家眼前晃了晃,然后撩起衣襟,将瓶儿往胳肘窝里一夹,一溜烟地跑回自个儿住的北窑里去了。

只见“咣当”一声,田本宽把门关了。

众警察面面相觑。回头再看张家山,只见张家山已经圪蹴到碾盘上面,像个无事人一样,抽开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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