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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贺红梅告状(4)

六六镇 作者:高建群


六六镇方圆的卫星村庄,贺家沟大约是最小最穷的一个。拥拥挤挤、连绵起伏的黄土圪梁上,下雨水冲了条浅浅的沟儿。沟里,住了几户姓贺的人家,这就叫贺家沟。贺家在这六六镇地面,可不是没名没姓,离我们最近的那场战争中,贺家曾经出过一位将军,官做到装甲兵司令。但这些是旧话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应诺了贺红梅的事,就得去做。这天,张家山前面走着,李文化夹了个质地不怎么样的皮夹,走走停停,直奔贺家沟。贺家沟倒也不远,只一晌的工夫,两人就上了贺家沟的垴畔,抬眼望时,只见贺家院子里,贺红梅的父亲贺老五的身子旁边,放一堆荆条柠条,那贺老五正低头编着驮粪的驮子。

贺老五听到垴畔上有响动,停了手中活计,抬头去看。未看清是谁,就先赔笑脸。

为什么要赔笑?这正如陕北话说的: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贺家的光景不如人,见人难免矮三分,那登门的,不管是来要债的,还是来给送福的,没说话,先得给个笑脸,才算合适。

笑罢了,认出是张家的张家山,贺老五招呼道:“怪不得今早上花喜鹊在门上喳喳叫,原来是张干大今个儿要来!”

在农村,这就是最中听的礼宾用词了。贺老五说完,偷眼看张家山的脸色,见张家山板着面孔,听了这话,并没有一丝反应。

张家山蹲下来,掏出烟袋。

贺老五赶快掏出火柴,要点烟。可是,李文化比他的手快。李文化拿出个一次性打火机,“啪”的一声燃着,张家山往跟前凑了凑,燃着了烟。

贺老五有些难堪。他将火柴重新装上,抬眼再看张家山。

张家山徐徐地吐了一口烟,仍不说话,只用两只眼睛,死死地瞅着贺老五。

两人距离太近,张家山的白眼睛仁,瞅得贺老五心里发毛,手脚没处放。他只得赔了个笑脸,再打招呼。

“你有啥话,你就说吧,看得我心里怪硌咧硌咧:陕北方言,心里发毛、不踏实的意思。的!张干大,我是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你咋这样看我!”贺老五有些胆怯地说。

“你可是贺老五?”张家山哑着嗓子,沉郁地问。

“我是!张干大笑话了,你认得我的!”贺老五说。

“是就好!贺老五,大早白晨的,赶了三十里的路来找你,当然有事。事不大,我是向你来请教一句话!”

“啥话?”

“我想问问你,啥叫不要脸!”

贺老五脸一红,说:“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嘛,是咱乡里人骂人的话!”

“不,这话有讲究。”张家山说,“我老汉琢磨了大半辈子,才算把这话琢磨透了,所以今天赶来告诉你哩。话咋说哩,人跟人弄那号事情,是脸对脸的,所以叫‘要脸’;牲口跟牲口弄那号事情,是脸对着脑把子的,所以叫‘不要脸’。人骂人,说你不要脸,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牲口!”

贺老五站起来:“张家山,你骂得好!我是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赌博把女儿给贴进去了!”

“是你说你是牲口的,可不是我说的!”张家山一本正经地说。

李文化背过脸去,抿着嘴笑。

贺老五长叹一声:“唉!张家山,你一上垴畔,我就知道你是干啥来了。虎毒不食子,谁不知道心疼女儿?看见女儿跳进了火坑,我不难受?怪来怪去,谁也不怪,就怪我长了两只贱手,爱赌!我有时候想起来,真恨不得拿把板斧,把这两只狗爪爪斫了!”

贺老五说着说着,看见了地上割条子用的镰刀,一低身捡起来,往自己手背上就割。

张家山抢前一步,拦住,夺了镰刀。

贺老五的手背上割了一条口子,血从捂着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李文化掏出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一个新手绢,要给贺老五包伤。

贺老五摆摆手不要。贺老五自己有的是土法子。他转过身,解了裤带,先冲这伤口热辣辣一泡大尿,算是冲洗伤口、消毒,冲毕了,又掏出火柴来,剥下火柴盒那个有磷的片子,贴在伤口上,再用手指握紧,这是止血。

贺老五握着手背,说:“你们不要管我!我这样作践自己,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你这是何必哩,贺老五。”张家山说,“你做下这戏,是给谁看哩!我这次来,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只是告诉你,红梅从周家逃出来了,尔格,在我那里躲着哩。我来给你叮顿叮顿:北方方言,叮咛、安顿,得到承诺的意思。好,好让娃回来。”

贺老五先是听说贺红梅逃出周家了,一喜,又听说张家山要把贺红梅送回来,又是一愁。他连忙说:“红梅可不敢回来!红梅可不敢回来!你得明白,病根子不在我这里,是那周宝元,不肯善罢甘休,三天两头,过来要人哩!”

“你就那么怕周宝元?”张家山皱起眉头问。

正在这时,大路上传来一阵叫骂。众人抬眼看时,见那坡下面,正是周宝元。

周宝元站在大路上,指天说地,一阵大骂。

陕北人做事,一般说来,但凡有个回旋的余地,不会把事情闹得公开,让满世界知道。假如要撕破脸皮,公开叫上阵了,这就是说,他是泼上劲了,准备跟你耍黑皮了。好汉怕癞汉,癞汉怕死汉,就是这个道理。

周宝元骂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古训。好你个贺老五,欠了我的钱,不还我,拿女儿顶。你那女儿,饥颜寡瘦的,你当那能卖个骡子价马价,拿来充数。顶就顶了吧,我周宝元大人大量,算是认了。不承想,你又三天两头教唆女儿,老母猪跑圈一样地,人一不照她就跑。害得我周宝元如今,人财两空!”

周宝元这话,骂得难听。连李文化听了也看不过眼,站起来想要答对。这时,张家山一个眼色,制止了他,张家山想看看,贺老五如何说话。

贺老五见了周宝元,好像老鼠见猫一般,想缩回去,又不敢,只得壮着胆子,朝垴畔上走了几步,应事。

贺老五说道:“周宝元,红梅那天,不是你从这里领走了吗?我不找你要人,你怎么又跑回来找我要人?”

周宝元说:“领是领了,我不说没领的话。可我一不留神,她就揭瓦了。前次是跑到了镇上,让我给抓回来了。这次,谁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了。跑了龙王跑不了庙,贺老五,你说她不回贺家沟,又能跑到哪里去?你说我不找你贺老五要人,又找谁去?”

“找我要!”张家山应声答道。

说罢,拾身站起,双手叉到腰里,朝垴畔上走来。

见了半截黑塔一样的张家山,周宝元的气焰顿时减了一半。“请来个大个子,来探河水深浅来了!”周宝元沉吟道。

周宝元眼儿亮,抢前两步,说道:“张家畔的张干大,什么风把你老给吹来了?你不在家里,品着个茶壶,享你的清福,跑到这荒沟野山里来,管这些人间的口舌,干什么!”

“哼,什么风!一年刮两场的老黄风。”张家山答道,“喂,周宝元,你这小子还是人下的吗?你把人家的黄花闺女,硬往你炕上拉,你就不怕断子绝孙?你尿泡尿照照自个儿,看你脏样子,般配不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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