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怕的问题(2)

在父亲的法庭上 作者:(美)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那人说完最后几个字,我看见爸爸脸上从未有过的表情:泪如泉涌。随着一声叹息,他满脸皆湿:眼睛、脸颊、胡子。男人们先是一阵骚动,接着是号啕大哭。只听见地板上的皮靴刮擦声,手指敲打饭桌的声音。爸爸掏出他的大手帕揩眼睛,擤鼻涕。他哽咽道:“伙计们,听见啦?啊!啊!”

“上帝宽恕我们,上帝宽恕我们呀!”一个会众说道。

另一个应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

“喂,你们怎么一声不吭啊!我们该做点什么啊!”

这些人都穿着缎子做的安息日长袍,安息日身上不能带钱。但他们都住在附近。于是都跑回家去取钱。我爸爸立刻从他存钱的锡盒子里取出几张钞票。妈妈听见骚动,从厨房跑出来见到发生的一切。她顿时脸色苍白,而后由白变红,再变白。在这种紧急情形,妈妈的假发像真头发那样散乱开来,几绺丝做的辫子掉到前额和面颊上,一枚发卡弹落了,鬈发松散开来。妈妈回到厨房为这个穷人准备吃的,给他端来了茶、饼干和剩余的梅干炖肉。那人到水桶边洗手。一个年轻人回来报告说,他给这人做了个临时用的帆布床。女邻居们来到我家,悲哀地绞着手,围着男人们转。

“我们该去看看。”有人提议说。

爸爸不能走进停放尸体的房间,因为他是祭司家族的后代根据犹太教613条戒律第375条,一般的祭司除了直系亲属外,不能与任何死者接触,以免玷污了他自己。如前面作者序中所说,拉比其实就是过去的祭司。。不过,其他犹太人不受禁止。这边,那个穷人吃着东西,恢复体力。另一边,捐赠物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拥来。有的带来一件有衬里的夹克、一件衬衣和一双袜子、一顶皮帽子。他们给这个穷汉从头到脚装备一新。他吃完东西,说了祝福的话,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回家。有人拿着帆布床,其他人拿着吃的。我不能跟着去,因为我也是祭司家族的后代。此外,我从小就特别害怕这类事情。然而好奇心显然大过恐惧心理。那人就住在克罗奇玛娜街上。我们走进院子,多数人留在了外面。其他人则顺着黑暗、肮脏的楼梯走下去。透过地下室的窗户我飞快地扫了一眼,见到一幅怪异可怕的景象。那不是一间普通的地下室,而是一个洞穴,地上挖的一个洞。墙壁像烟囱道一样黑,两盏昏暗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床上躺着的一具尸体上盖着一方披巾。我看不真切,因为窗玻璃被霜和冰模糊了。只是在窗子中央有一小块清晰的地方,那是好奇的旁观者口里呼出的气把那儿的冰融化了。那个男人就生活在地上,在那阴暗之处,在那寒冷、潮湿的地方,他和妻子挣扎着活命,与一群爬行动物抗争着。它们要吃他的肉,夺他的口粮。而现在这些邪恶的畜生正威胁着要肢解那殉道者的尸体。

两种激烈冲突的情感撕裂着我。我的恐惧命令我掉转目光别看了,我的好奇心却要求我再看一眼。我知道我每看一眼就意味着噩梦与折磨,可我还是忍不住俯身去看那活坟墓。地下室隐约的火苗反而加重了黑暗的程度。我看到了各种邪恶的精灵、鬼怪在这难以形容的地方蹦来跳去。它们变成了种种可怕的形状。在这样一个阴森之地的人还可能活下来吗?困在这种悲惨之地的人还能保持心智正常吗?我突然觉得脑袋一紧,一股寒栗穿过背脊。会不会那个住在这儿的人自己就是一个鬼魂?

地下室里男男女女正在忙着。有人把蜡烛移开了。他们像是把什么东西抬了起来。我想转身跑开,可我不敢一个人回家。我家公寓的楼梯有时没点灯,即使有也是一盏没有出烟口,没有罩子的烟蓬蓬的煤油灯。有人答应送我回去。我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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