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主持拉比审判时，总会重复同一句话：他反对赌咒发誓。他不但反对赌咒发誓，甚至反对各种誓约、名誉担保，或是握手以作为承诺的保证。没人可以完全相信自己的记忆，爸爸说。因此，不可以为自己以为是事实的事情发誓。经上写着，当上帝宣布，“你不可滥用上帝的名字……”时，天、地都在发抖。

我常常想象这幅画面：西奈山被火焰包裹，摩西站在那里，举着两块刻有律法的石板。突然传来令人敬畏的声音——上帝的声音。大地开始震颤，群山、大海、城市、汪洋也都在震动。天空在发抖，还有太阳、月亮、星星也在抖。

可是，有个女人，她头戴巨大的黑色假发，长着一张男性化的脸庞，肩上围着土耳其披巾，却绝对要求赌咒发誓。我再也想不起那次审判是关于什么事了。只记得那事牵涉到那个女人和几个男人。他们因为什么事指控她，也许跟一份遗产有关，要不就是隐瞒的一笔钱。我没记错的话，那不是一笔大数目。男人们说话很刻薄，拿手指点着她骂。说她是骗子、小偷等等，各种污辱性的词汇都用上了。这女人也毫不示弱，句句反击。别人骂她什么，她便反骂回去，或是诅咒对方。她的上唇长出了毛——女人的胡子。下巴上长着一个皮脂瘤，上面还有一小撮尖尖的胡须。她的嗓音像男人般粗野，充满了力量。然而，她虽然粗野泼辣，但也受不了这些责骂。每次被骂，她都会尖叫着：“拉比，把黑色的蜡烛点燃，打开约柜犹太教戒律204-208，不可妄自发誓，赌咒，更不可发假誓，亵渎上帝之名。约柜：放置《托拉》经卷的柜子，被犹太人视为最神圣的东西。按着约柜发假誓是非常严重的罪行。！我要指着神圣的《托拉》经卷起誓！”

爸爸大为震惊：“快别赌咒！”

“拉比，为真理起誓是允许的。我准备在黑色的蜡烛和漆黑的棺材前发誓！”

这个女人定是从乡下来的，华沙的女人并不熟悉这类赌咒和说法。她手握拳头，砸在爸爸的书桌上，震得茶杯直抖。每过几分钟，她就会朝门口跑去，像是准备逃离，把其他人晾在那儿。但很快她又回转身来，重新表白她的无辜，用新的论据反击对手。突然，这女人猛烈地擤了下鼻子，发出一声号叫，让人误以为吹起了羊角号。我就站在爸爸的椅子背后，吓坏了。我觉得这个野蛮的女人定会发疯的——打碎桌子、椅子、爸爸的读经台，撕碎书籍，狠揍那几个男人。脆弱的妈妈每过几分钟就会开开门，往里面看。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争吵越来越激烈。一个红鼻子，留着花白小胡子的男人恢复了勇气，再次指责她是个骗子、贪污犯之类。那女人忽地一跃而起。我想她会朝小个子男人扑过去，当场杀了他。可她的举动出人意料。她砰地一下打开约柜的门，取出《托拉》经卷，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喊道：“我指着神圣的经卷起誓，我说的是真话！”

接着，她一件接一件地起誓。

爸爸跳起来，像要夺回她手中的经卷，但已经太晚了。她的对手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女人的嗓音变得沙哑，最后成了抽泣。她亲吻着经卷的套子，开始号哭，声音断断续续，悲悲切切，令人想起开除出教籍或是葬礼上的哭声。

有好长时间书房里一片死寂。爸爸站着，脸色苍白，摇着头，像是在反对。男人们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困惑、茫然。显然，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也没什么可辩的了。女人最先离开，接着男人们也走了。爸爸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抹去脸上的泪水。这些年来，他一直避免起誓，而今天，这个女人竟然在我们家，在我们的经卷前，指着《托拉》赌咒发誓。爸爸害怕来世招致可怕的报应。妈妈在厨房走来走去，大为不安。爸爸走到约柜前，慢慢打开约柜的门，挪动一下经卷，将把手拉直了。他差不多是在请求经卷宽恕刚才发生的事了。

往常，每次断了案子，爸爸总会跟家里人谈论辩论的情形。但这次，大家都沉默不语，大人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对这事儿只字不提。有好几天，家里安静得令人不安。爸爸逗留在哈西德教徒的学经堂里祈祷。他也不再和我聊天，只是有一次，他说，他只有一个请求，求全能者了解：让他不再靠当拉比谋生了。我常听见他的叹息和喃喃的祈求：“啊，我们不幸！亲爱的父啊……”有时，他会加上一句：“还有多久？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