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亲仇(18)

亲仇 作者:袁远


杨刚谈过不止一次恋爱。恋爱的一开始都浓情蜜意,魂牵梦绕,然而好景总是不长,龃龉和别扭不期然就跻身于两个人中间,成为最难打发的第三者。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兴趣发生了转移,并非是移动到了别的女人身上,而是移回了他呼朋唤友的兴趣爱好上。可女人的思维往往很狭窄,总认为是他移情别恋,耍脾气做脸色,让杨刚不耐烦。他和杜晓红交往的时间长度,尚未来得及让他们开始为闹别扭而烦恼,她父母便以强硬的反对者的姿态昂然揳入。那天杜晓红回家接受审问,她的忐忑紧张激起了他的保护情绪,他要陪她去见她的父母不是说说而已,她的家庭背景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吓住,其后也没给他形成什么压力。副厅长的女儿不也是人么,假如杜晓红自视甚高,事事表现得盛气凌人,他说不定偏要玩一把始乱终弃的游戏,好在杜晓红没那些讨厌的毛病。他说“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不要你我要你”的话,绝非虚言,事后他为自己斩钉截铁的态度感到得意。

他过来见曾芹的路上,想好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和未来的丈母娘大人弄僵。未来的丈母娘大人这称呼在杨刚脑海中倏忽一掠,使他不禁莞尔,莞尔之下,心头陡然溢出对杜晓红的丝丝柔情。柔情不期然攫住了他,一瞬间,他作了决定,这辈子就是杜晓红了,是的,就这样了。这个决定一脱胎就成型,令他血脉舒张,意气昂昂。他有这样的念头多么不易。可曾芹一上来,劈头盖脸就用什么责任、相互了解、几十年生活这类大道理大话来压他,就是要把他一枪撂倒的劲头。

他是一压就怂的人么?责任这东西,在杨刚的头脑里无非顺手拈来的玩意儿,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稀有矿藏,非特殊地点才挖得出。而曾芹其后说出的话明摆着把他看做了一团臭狗屎,那轻蔑是明目张胆的。杨刚恼道:“那你们想怎么样?”

曾芹说:“我们的家庭不会接纳你。你不要抱有幻想。”

“我要不要抱有幻想,要看晓红的态度。”

曾芹说了一句事后想起来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的话:“我们是杜晓红的父母,我们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是吗?”杨刚戏谑而笑,“杜晓红什么时候变成傀儡的?”

曾芹怒道:“放肆!”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曾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对杜德诠说,管不了了。

他们夫妇俩面临的难题是:以后怎样面对那个杨刚,假如杜晓红一意孤行要和他结婚的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杜晓红很可能迈出那昏头昏脑的一步,把一个跟他们这个家格格不入的人引进家门。他们结婚后不会住到父母家,这是无疑的,却丝毫不能减低杜德诠夫妇心头涌起的将被不明怪物入侵的不痛快。可气呀。恼人呀。

当天晚饭曾芹没胃口吃。杜超好歹把母亲劝上了桌。颜青梅也劝曾芹多少都要吃点儿,不然会把胃搞坏的。曾芹和杜德诠面色不佳,杜超思谋着要不要自己说几句话,为晓红打个圆场。昨天他奉命前去通知妹妹的男友杨刚,对首次谋面的杨刚印象不错。小伙子挺帅气,说话也直爽。通知了杨刚,他又去找了杜晓红,杜晓红说:“杨刚就是个鬼,我也愿意跟他好。”杜超是品尝过恋爱的惊涛骇浪的魔力的,便说:“那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杜超以为,恋爱这个事别人确实干涉不了,就算对方是个浪荡子二流子,只要迷恋了进去,别人是无能为力的。他开口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就别太担心了,相信晓红有自己的判断力。”曾芹说:“她现在有什么判断力?当局者迷,她现在整个被牵着鼻子走。”杜超说:“晓红也不傻,不至于看人看得太走眼。”

杜德诠问:“你昨天见了那个杨刚一面,你认为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说不好,”杜超斟酌着道,“就见了一面。”

“这就是了。你不了解他,你怎么就确定晓红看这个人不会走眼?”

杜超说:“晓红向来比较聪明,遇事总是挺有主意的……”

“她的所谓聪明在这件事上不起作用。”杜德诠不怒自威道:“这是关系到你妹妹一生幸不幸福的大事,你怎么可以想当然在这儿嘴皮一碰说轻巧话?”

杜超习惯性地噤声。颜青梅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饭菜。“想当然”、“嘴皮一碰”这话多刻薄、多伤人,她第一次当面听到公公杜德诠这样不留情面地拿杜超开刀,而被开了刀的杜超毫不辩解,连挽回脸面的话都没一句,颜青梅的脾气促使她用手肘一撞杜超,低声说:“吃你的饭,多什么嘴。”

这下轮到杜德诠讶异了,颜青梅当着他们的面对杜超来这一下,很有一股子世俗的、挑衅的、直来直去的泼辣劲儿。她这一下,还极有可能是冲着他杜德诠来的。杜德诠心头一沉,冷眼看了一眼儿媳,颜青梅面不改色,只顾夹菜、吃饭。她出击了一下之后安然地蜷缩起来,似乎不曾出击过,可她的利爪已被杜德诠如电之眼觑见。杜德诠暗想,这可不能当没看见,这儿媳可没那么简单哪。他静待颜青梅下面的话,看她还要说些什么,那可要好好跟她谈谈,趁早剪掉她挠人的利爪,一个女人家,哪能如此没规矩,不打压一下这股不得体的气焰,不定以后会怎么样。

颜青梅却再无下文。她说出那句话后就在心里筑起防御工事,假如公公杜德诠拿她做靶子,矛头指向她,她该如何应答?是否可以反唇相讥:我还没像你那样对杜超说话呢,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不能那么说,不能跟杜超的父母锣对锣鼓对鼓地冲突,哪怕为了杜超。

她也没那个胆量。

而杜德诠也没有对她亮出长矛。

这场势必尖锐对立的冲撞被拖到了十来年之后。因为酝酿时间够长,它爆发出来时,即刻燃起火苗,冒出浓烟,并瞬间到达火势熊熊的地步。

其实杜晓红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不折不扣地信赖杨刚。和杨刚在一起时,他总像块磁铁把她吸得牢牢的,一旦和他分开,她又不免想到他身上的毛病。杨刚的缺点跟他的优点一样鲜明,如果插上两根旗杆,就能在旗杆上飘扬成两面呼啦啦的旗帜。杨刚最令杜晓红烦恼的是,他总喜欢跟女性打趣,他的坏笑和闪亮的眼神不单是对她一个人的,而是广泛散播,她只是共享者之一。她搞不清他究竟只是表面上迎风招展和玩世不恭,还是骨子里这山望着那山高、永不餍足?杜晓红是骄傲的,不肯对自己的疑虑有所表露,再说了,杨刚像一个魔术师,总有层出不穷的节目奉送到她面前,将一条汩汩流淌的欢乐河流引入她生活的河床,他们差不多总是开心的。自然,会玩是杨刚的优点,可正是这一点,又让杜晓红模模糊糊感到不踏实,杨刚几乎把打牌、搓麻、喝酒和聚会发展成了专业技能。他是不爱落屋的人,屋子也几乎不收拾。杜晓红懒于家务,却喜欢整洁的居室,托这个高原城市空气洁净之福,她不用经常拿着抹布揩来抹去,也能保持这间充满女性气息的宿舍的妥帖齐整,她喜欢看到杨刚对这个房间生出的几分敬畏和拘束,不过杨刚到她宿舍的次数并不多,一般他都在约定地点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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