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的圣人，跟宋濂的圣人不一样。

宋濂的圣人道貌岸然，宋如的圣人不仅达理，而且通情。我想宋濂的圣人不是真的，至少他自己不信，不然哪里来的宋如？

我还想，要是宋濂当丞相，必成大奸。

我还能信任谁呢？

现在，我连锦衣卫也不敢十分信任了，我没有忘记检校让我上过的当。三天前，锦衣卫报，徐达不肯回京城，意在屯兵北平谋反；昨天，他们又报，徐达已经在回京城的路上。我禁不住哈哈哈哈大笑，等徐达回来，我一定要对他说：好兄弟，这个皇帝我当够啦，让给你让给你，你愿不愿意当？

男人都不可信了，幸好还有女人。

我宁愿信任宋如，虽然我还不能肯定她真的是宋濂的女儿。太监说，要查一查她的来历。我让他们少管闲事。

宋如的来历是什么？是我做的一个梦。

徐达回到京城，暂时不能来见我，他派儿子来，说，一路奔波，致使病情加剧。我应该去看望他，转念又想，还是等他病好一些，再饮酒对弈吧。我派了太医去，还给他带了一只蒸鹅。

第二天，徐达背疽不治，去世了。

当时，我正在谨身殿里，听宋如弹琴。到第二支曲子，她的一根琴弦突然断了，发出震耳的一声巨响。她说：让皇上受惊了。我说：不要紧，你换一根琴弦吧。她却不肯再弹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过一会儿，皇上就知道了。

她话音未落，我派去探望徐达的太医就进殿来，跪在地上请赐死。我从此知道，无缘无故，琴不会断弦。

太医说：“请皇上开恩，放过臣的家眷。”

我问：“你不知道涉嫌害死朝廷重臣，是灭九族的罪？”

他说：“臣是遵照皇上旨意。”

我怒喝一声：“大胆！”

他却并不害怕，从容地说：“臣要是胆小，就不敢回宫来了。皇上让臣送蒸鹅给大将军徐达，臣早已自知是死定了。”

我问：“是谁死定了？”

他说：“大将军徐达死定了，臣也死定了。”

我又问：“为什么？”

他说：“请皇上屏退左右，臣才敢说。”

我让宋如和太监退下。

他说：“背疽之病，忌食蒸鹅。”

我大吃一惊，事情怎么会这样巧？我怎么会知道蒸鹅会有这样厉害，能要了徐达的性命？我拍案而起：

“你明知蒸鹅犯忌，为什么要让大将军吃？”

“臣已经把利害对大将军说了。”

“那么，他为什么还吃？”

“臣以为，他是不敢违背皇上的旨意。”

我的旨意是什么？活见鬼！我想像徐达当时的心情，说悲哀，说怨恨，都不足以形容，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我的布衣兄弟以为我要害死他，我莫名其妙地害死了我的布衣兄弟啊！

我问：“徐达当时说了什么话？”

太医说：“皇上还没有答应臣请求的事。”

我想起来了：“你说吧，你的家眷，我会好好安置。”

他说：“谢皇上。大将军当时说，你们做太医的，最不容易，谅你这次难逃一死，你把这个交给皇上，可以救你的家眷。”

他呈上来的，是一匣围棋。

睹物思情，我落了泪。

我立斩太医，然后大哭了一场。

徐达只有五十四岁。

我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是，罢朝三天，亲自为他送葬，追封他为中山王，号武宁，赠三世王爵，赐葬于中山之阴，并亲自撰写好神道碑文，赐他配享太庙肖像功臣，庙位第一。

宋如劝我节哀，她说，每一个人，或生或死，都有天意。但是我想不通，上天为什么要徐达死呢？为什么要他这样死呢？不论对他还是对我，这都是一种最荒唐的死法，上天有什么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