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洪武十八年，我五十八岁。我想着徐达，也回想我活过来的日子，打天下的时候，我可以说是节节胜利，快乐的心情多，当了皇帝以后，我几乎说不出有过什么快乐。那么多的人背叛了我，我击败了他们，算是胜利吗？我杀死了他们，算是快乐吗？难道我的人生，在坐上龙椅那一天就到了顶峰，然后，就只能走下坡路了，烦恼，愤怒，悲哀，都不会离开我了吗？

宋如说，皇上是仁者，不是智者。

我知道她的意思，智者无畏，仁者无敌。

她是我的知音吗，高山流水？

我不知道她母亲是什么样子，她有一种云遮雾绕的风韵，难怪那一日我会把她当成仙女。她在我身边，还是民女衣饰，每到临睡，就为我弹琴。我喜欢在她的琴声里入梦，这一夜，我一觉醒来，她还在弹，我等她一曲终了，对她说：你换一换衣裳吧。

她说：“皇宫里，没有合适我穿的。”

我说：“你换你自己的。”

她明白了，站起身，脱去衣衫，重新燃起一炷香，又坐下，拨动了琴弦。

没有灯烛，月光从窗子照进来，似明又暗。

我看着她，像看着一片影子。

她到底是谁呢？

香烟飘动，如梦如幻。

我想起我经历过的那些女人，单眼皮的，双眼皮的，她们忽闪着睫毛，一个一个越去越远了。我好像也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我在香烟中，我在琴声里，我越飞越高。我还有什么烦恼，有什么愤怒，有什么悲哀呢？

自从没有了环儿，我一直在独寝。

年轻的宫女都很知趣，看见我就闪身躲开。

硕妃居然也不再风骚撩情了。

我想起来，自从燕王就藩北平，她就变了样子，当然，她是想念燕王，以前母子至少可以时常见面。我没想到，她会积忧成疾，她也学了皇后，不肯吃太医的药，一日子夜，悄悄地走了。

此后，后宫里，很少听到笑声。

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许多许多的事物，并没有经过我同意，就改头换面了，不是从前了。

我自己，是不是也变了？

我要下一道诏命，让变了的事物再变回去。

刚好，有锦衣卫呈上报告，其略云：

查户部侍郎郭桓，以及相关大小官吏，收浙江秋米共上仓四百五十万石。

但是他们只上交六十万石米和八十万钞入库。八十万钞可抵二百万石米。计有一百九十万石米，不知去向。

经查，郭桓等收受浙西数府贿赂五十万贯钞，羊毛出在羊身上，致使府、州、县各级官吏联手私分大量国财。

另外，应天府等五个府、州、县，共有数十万亩官田之夏税和秋米，被各级官吏伙同郭桓私分，并无一钱一米得入国库。郭桓等还多次盗卖库粮约七百万石，伙同库官妄支钱钞六百万，伙同库官窃走库存三年所积金银。试将郭桓等吞没的国财折米计算，共合二千四百万零三千七百石。

我又要杀人了，这是天意。

户部，侍郎以下官吏，尽斩无赦。

事所涉及的各布政使司相应官吏，尽斩无赦。

其下府、州、县相应官吏，尽斩无赦。

向官吏行贿的地主，尽斩无赦。

我没有使用凌迟，不是因为仁慈，是因为我知道了，他们不会怕，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能让贪官们害怕的东西，只好让他们离开这个世界。这一次到底杀了多少人，连锦衣卫也一时难以统计，只好说是数万。数万就数万吧，百姓杀一个人，那就是杀人了，皇帝要是不杀上数万人，就算不上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