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准是主持挑选佳丽的太监逼着宁妃送人过来，他们怕我不满意，不让我看过一遍，心里不安。其实我对这件事并不很在乎，只要他们没乱了规矩，送来的女子是美是丑，我都不会怪罪他们。

这位周玲，跪在地上，等我说话。

我说：“你起来吧。”

她站起身，但是不敢看我。

我问：“你家在苏州，还是杭州？”

她开了口：“杭州。”

这声音清亮，悠扬，不似说话，似在歌唱。我觉得几分惊讶，要仔细看一看她。她刚好抬起头，掀开长长的睫毛，眼波一闪，脸上浮起红云，嘴角透出一丝笑意，正是朝霞映雪的颜色。我说：

“你会不会磨墨？”

“臣妾会，只怕磨得不好。”

她来到我的案前，挽了衣袖，在砚中加了清水，拿起一方墨。我看她磨墨的样子，知道她平时不常做这种事。其实，我并不着急用墨，我是想，让她慢慢地在那里磨，就不会来打扰我。我现在用的是朱笔，面前有尺半高一堆奏章，要阅要批，小事，关系到某个人的性命，大事，关系到我的天下啊。

我专心看着奏章，不看她。

可是，她的香气飘进我鼻孔里来了。

是温馨的肌肤的香气。

我放下奏章，心里埋怨宁妃，真会捣乱。我看周玲磨墨，她斜对着我，罗裙彩衣，佩着首饰，腰身柔软，如一枝折柳。我想起三国曹植作的《美女篇》，攘袖见玉手，皓腕约金环。顾盼遗光彩，呼吸气如兰。我只记得这几句，也许有哪个字记错了，但是大概的意思不会错，我看她，正是诗上写的样子。

第二天，案上的公文积高近三尺。

我当然没有废早朝，可我还是误了许多事情。

从前的日子，我不应该独寝得太久。一个人，饿得太久，见了吃的，就会忍不住要去吃。因为许多天没有女人陪，我见到了女人，当然也会忍不住我的欲望，有什么办法呢。

嫔妃，宫女，我身边的女人，并不少。

跟周玲相比，她们就算不上了。

她们算不上是女人，好像。

周玲帮我宽衣，一双手，轻得若有若无，垂着细密的睫毛，我看不出她是不是觉得害羞。在热气蒸腾的浴池里，我找不到她，我的手摸到她，以为是摸到了水，摸到了水，以为是摸到了她，她似乎就是水。我在水中，也就是在她身体里了，她流了不少血，池水变成了淡红色，散发着奇异的气味。

这样的气味，第一次不让我恐惧。

我问：“你是谁啊？”

她说：“是周玲。”

我怎么会忘记她的名字呢？

她没有真的回答出我的疑问，神秘地飘浮在虚空中的宋如的七弦琴声，又神秘地散去了，《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夕阳箫鼓》《关山月》《凤求凰》《平沙落雁》《渔舟唱晚》《鸥鹭忘机》，那么多乐曲啊，像风一样来无踪去无影。

周玲不会操琴，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她说的话就是乐曲。

《乐记》有云，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我想，周玲是一个多情的女人，情，在她的声音里，在她的肌肤里，在她的眼波里，在她的气味里，她何必要操琴、跳舞、唱歌？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我没有心情见其余的佳丽。

与迷恋杨玉环的唐玄宗不同，我欣赏周玲，但是我并不对她娇宠。我下诏不再立皇后，也不再封贵妃。

我的本意，是不封周玲为贵妃。

我还担心天下会有比她更美妙的女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倾国，我不能不喜欢，可是，不能因为她们而丢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