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莲 二(1)

遗失在光阴之外 作者:黄孝阳


父亲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从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出来。哪怕马路有十米宽,父亲必定紧紧地挨着电线杆,步子碎碎,头往下垂,身子前倾,眼睛直视地面,一只手夹着破旧的印有“上海”字样人造皮革的公文包,另一只手小幅摆动。父亲不嗜酒,不赌牌,不耍麻将,不爱照相,若身边有女同事,距离一定保持在一米以上。衣着从来是乱七八糟,一只裤管卷到膝盖,一只裤盖会踩在鞋底。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解放鞋,若鞋底磨破,父亲会问修车师傅讨来一小块自行车外胎,剪好,用胶水黏起,而这双鞋的鞋面早已是补丁摞补丁。

父亲年轻求学时曾风光一时。

他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相片,真是英俊潇洒,浓眉,挺鼻,大眼,额头略凸起显得格外饱满,眼神清澈,嘴抿成薄薄一条唇形。从小到大,父亲都是班干部,入农校就做起学生会主席,毕业到了农垦场更是深得领导器重。没多久被推荐成全省代表,手持红宝书,跑去北京参加“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那时,农垦场里有不少上海下放的女知青,凤求凰之类的事没少发生,其中最痴情的是一个姓刘的,竟然在春节茶话联欢晚会上,趁着酒意,把亲手织的一条绒毛围巾系父亲脖子上。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勇气,得冒被打成女流氓的危险。

那时母亲还不曾出现。按说,父亲大可坦然接受这份爱情,说不准,他也有机会降生在上海,哪怕高考成绩低于全国平均分一百分,也能有幸成为天之骄子。父亲却畏之如蛇蝎。多年以后,父亲与母亲开玩笑时就解释,天晓得这女人的家庭成分是啥,万一是资本家,岂不糟糕?

由此可见,父亲那时对从五湖四海聚到这个农垦场的异性都时刻保持着一颗警惕的心。当然,这也能理解,百恶淫为首,作为组织上重点培养的苗子,那是绝对不能在生活作风上出问题。

父亲说,那时的男女关系还是很单纯的。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母亲对此话抱以冷笑,立刻反驳,这是因为你是木头人,看不见罢了。那些女知青一个比一个骚得厉害。区别只在于有的骚得慢,有的骚得快。

父亲说,那是你没见过世面,人家大城市里来的,大庭广众下动作稍显亲呢那也在情理之中。

母亲冷笑,那个给你织围巾的英莲,就不记得了?

父亲闭上嘴,眉头一跳,眼角皱纹深深地往眼眶内挤去。母亲意识到失言,赶紧扯开话。他俩老了以后老爱斗嘴。他好奇了。当时,他没问,过不久,母亲独自在厨房烧饭,他帮母亲剥豆荚,有意无意又提起这个英莲,这一回,母亲却开始长长叹息。

英莲,应怜,汉字的神奇或许即在此处,通过音、形,在冥冥间射出一道神秘的光束,将两种原本风牛马不相及的事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令人嗟叹。英莲应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奇女子,可惜有命无运。父亲是没有那福分娶人家。

那年冬天,天空被寒风的爪牙挠出嘶嘶的响。鹅毛大雪又急又密,覆盖大地。一头头看不见影子的嗜血凶兽在天地间纵横跳跃,远远瞟见山冈上歪歪斜斜一个人影,飕飕几声,各自咧开雪白的獠牙,凶狠地扑去。

父亲被农垦场领导派去总场送份紧急材料,抄小路去,虽不甚远,就三十四公里,但陡,且滑。父亲秉着一颗年轻火热的心跌跌撞撞赶到总场,拿到批复,当即往回赶,一路冰屑,手足软了,好不容易爬上一处叫女儿坡的坎,再下去就是农垦场外围那几所破破烂烂却被白雪打扮得诗情画意的房子,心头松开,脚下一绊,从高处摔下。幸好雪厚,没断胳膊、腿,头在凸起的岩石处一撞,当场晕迷不醒。

暮色沉下,偌大的天空连只鸟儿都没有。父亲眼瞅着就得被大雪冻成冰坨。事有凑巧,英莲那天不知道中了啥邪,居然紧裹着一身军大衣跑到这要吃人的冰天雪地里来散步。这可能是她从大城市带来的小资情调在作怪。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她心里一直惦记父亲。这话就让刚过门不久的母亲愤怒了。但不管是哪种原因,总之,英莲来到父亲身边,踢了父亲几脚,赏了父亲几个耳光,见父亲仍没反应,没选择跑回去叫人,而是弯腰搀起父亲,背上肩,再一步一步往回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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