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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让手段神圣(9)

记忆碎片 作者:(德)菲茨克


 

他们又坐下了。

“事情的经过没有多少好说的。当时我们刚在她父亲的别墅里参加完一次小的家庭庆祝会,坐车回家。”

布莱普特洛伊把身体往前倾。“庆祝什么?”

窗户外的风现在是这么猛烈地晃动着脚手架,即使有隔音的双层玻璃窗也能听到支杆在噼啪作响。马尔克叹了口气。

“桑德拉刚得到一个新剧本的重要合约。她是戏剧演员和作家,不过这你是知道的。”

在说话的时候,他在沙发上不安地左右滑动。桑德拉原来总是觉得好笑,说他有多动症。在电影院里他几乎没法安静地坐着看完一个片段。

“这本来是她第一个电影剧本,那些美国人准备付一大笔钱。为了这个,我们一起和她父亲碰了几杯。”

“康斯坦丁·塞纳教授?”

“也是外科医生,没错。他是我的……”马尔克停顿了一下,“他是我的前岳父。塞纳诊所也许对你来说不算陌生。”

“我们向我们所有必须动手术的病人推荐这个诊所。感谢上帝,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

马尔克又变换了一下坐姿,紧张地把下巴上的皮肤往下拉。

“我们路过一个几乎没有人开车经过的林间道路,它是从萨克罗区通往希班岛区的。”

“是波茨坦附近的萨克罗区?”

“这么说你还挺熟的。塞纳家的庄园就在水边,面对着孔雀岛。不管怎么说,我在那条单行道上开得是有点太快了。桑德拉对此很恼火,我想。她还威胁着说要下车。”

马尔克很快地闭了一下眼,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努力把那次车祸仅有的一点儿记忆给压抑下去。“然后发生了什么?”布莱普特洛伊小心翼翼地问。他说话越小声,他的声音就越女性化。

“老实说,我不知道。对车祸前最后一个小时的记忆都消失了。除了我刚才给你讲的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岳父说这是一种逆行性失忆症。在康斯坦丁那儿的庆祝会,在回家路上的谈话,这一切都消失了。”马尔克干笑道,“可惜只有这些了。现在轮到你来负责其他部分了。”

“嗯。”

医生双手抱胸,这更加重了他接下来的问题的猜疑口气。“那在车上最后一秒钟的记忆再也没有回到脑子中来?”

“有的。其中一部分,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想起来的。不过我不肯定那些回忆哪些是梦,哪些是真正发生过的。”

“有意思。你梦到了什么?”

马尔克摆摆手。“大多数时候,我在第二天清晨只能记起毫无关联的一句半句对话。桑德拉对我说话,请求我不要阻止那件事。”

“你不是自己一直说,目的使手段神圣吗?这难道不是你的人生格言吗?”

“你疯了,桑德拉。目的从来没有让死亡神圣过。”

“你想阻止什么?”

“不知道。我猜,我的潜意识在对我做恶作剧,我当时谈起了事故。”

马尔克正在想,他是不是应该把他们谈话的所有细节告诉教授,这时教授提了一个问题,是所有问题中最让人痛苦的一个。

“她为什么解开了安全带?”

他咽了一口唾沫。一下,又一下,但是哽住喉咙的那一团似乎变得更大了。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她朝后伸出手,可能是想拿点吃的。她怀孕6个月了,我们总是随身带着一些甜点,以防急性饥饿发作。而这种饥饿那个时候常常会发生,尤其是桑德拉生气的时候。”

马尔克问自己,是不是有人把那块巧克力从手套箱里拿走了,在那辆破车出现在媒体上之前。然后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后发生了什么?”布莱普特洛伊轻声问道。

我看到,她突然之间手里攥了什么东西。是一张照片?她给我看,但是那样东西没有颜色,是粗颗粒状的。我认不出是什么。说到底我不肯定我真的经历了这件事。因为我只是在我的梦里看到它,即使这些梦一天比一天清晰。

到现在为止,马尔克仅仅向他岳父讲过这件事,而且也只是零星地说了两句,因为他认为,这个梦可能是他因为脖子里的碎片而必须服用的药的一种副作用。

“然后车胎就爆了。”他继续说,“我们的汽车绕着自己的轴心翻转了两次,直到……”

他试着微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荒唐的原因,他认为,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必须显得对悲剧事件举重若轻。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塞纳诊所,而剩下的你都可以查看到了。”

布莱普特洛伊点点头:“你从那之后感觉如何?”

马尔克伸手去拿水杯:水杯已经差不多空了。然而要再往里倒水的话,他没有这个力气了。

满怀着对自己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儿子的愧疚的人会有什么感觉?

“我累了,整个没劲儿了。每动一下身体都很难。我的关节痛,头痛。”他试着笑道,“你把我塞到养老院里去吧,我会有一大堆谈话素材的。”

“一个严重抑郁症患者的典型征兆。”

“或者是任何一个其他的绝症。我用谷歌搜索引擎查过这些症状。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殡仪馆和棺材店的广告。”

布莱普特洛伊扬起了左边的眉毛,这个样子让他又想起了他妻子。桑德拉天生就有挑得很高的眉毛,这让她有一种时时刻刻感到吃惊的表情。

“而那些投诉,是你从那次车祸之后才收到的?”

马尔克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在这之前确实有几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拧干了的毛巾一样,通宵熬夜,头痛得像宿醉,虽然他连一滴酒都没有沾过。康斯坦丁非常担心,在桑德拉死之前两周就说服他做一次全面体检,包括血检和核磁检查,不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反常。

“我们这么说吧,这次车祸没有让我的状况变好……”

一阵清脆的嘎嘎声响了起来,而马尔克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是他手表上的闹钟提醒他要吃药了。他从一个小包里夹出两支管状的胶囊,这个小包大多数情况都是藏在牛仔裤的右边口袋里的。

“你吃这些药是为了治你脖子上的伤吗?”教授在马尔克用最后一口水把药片吞下去的时候问道。他点点头,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胶布绷带。

“那些医生不想冒险动手术。碎片只有一小块,但是它紧贴着颈椎骨。我吃的这些药可以让异体更好地和肌肉组织生长在一起,不会引起发炎或者排斥。如果这不管用的话,他们就必须把碎片切割出来,不过那样就有风险,我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有可能从脖子以下瘫痪。”

“还痛吗?”

“不,只是发痒。”

真实的疼痛在更深处。与那点可笑的碎片正相反,这疼痛像一把斧子砍进了他的灵魂。

“好吧……”布莱普特洛伊又想发话,但是马尔克打断了他。

“不,没有什么好的。现在结束。这些药片让我困得要死,而且我不断觉得恶心。我必须马上躺下,如果我不想在你们这儿把地板吐脏的话。另外,我完全坚持不下去了。自从我进了你的车之后,我就一直被弄得神经错乱。我什么回答都没有得到,反倒是你和你同事让我好好受了一次审问。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或者我现在立刻走出那扇门……”

“……或者我最后向你透露出我们的小秘密。”布莱普特洛伊补充完了这句话。他的五星级广告微笑又闪现出来。“那很好,你跟我来。”

教授有点笨拙地从他的沙发椅里起身,而他脸上的微笑没有减少半分。

“你跟着我来。你也许离一个全新的生活就只有几步之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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