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只眼(上篇)(12)

射天狼 作者:朱苏进


“现场是在这里?”

“不是。”

司马文竞又俯身看:“是不大象,弹孔已经旧了。不过,你这里是多事之疆啊,总出过什么事吧!”

“我在这里打死过一个下海投敌犯,子弹穿过那人身体打在地堡上。……”南琥珀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

司马文竞听完,叹道:“一梭子弹,三条人命。”

南琥珀觉得非问不可了,他憋了一年多,现在非问不可。“你认为该不该开枪?”

司马文竞摸摸领口:“我是没有领章帽徽楼,随便说说。如果我是你,也会开枪的。哨兵嘛,一是口令,二是枪。不然要你何用。如果我是他,宁肯烂在这里,”他跺跺沙滩,“绝不活在那边!你可不要见血就觉得有罪,是非功过,后人自有公论。现在是说不清楚的。”

“司马戍说:这几年,下海投敌的比上岸投诚的多了……”

“干嘛非挂上小戍,你的看法呢?”

“他说的是事实。”

“不是事实!”司马文竞大喝,“下海的大多不是为了投敌,而是想找条活路。这里头大不一样。”

南琥珀呆了半晌,后低语着:“要是上岸的比下海的多就好了,我们站岗也有劲。”

“唔。也许有更好的。你刚才说它每年下沉多少?”

“五毫米。”

司马文竞估摸地堡的高度,算计着:“它完全沉下去,需要四百多年。四百多年呵……一只龟的寿命。现在的人,谁也看不到那一天。”

南琥珀隔着军裤一把抓住袋中的小钢龟,想往外拿。又忍住了。

“坐坐吧,好沙呀。”司马文竞快活地呻吟着坐下了。“起来时请你拽我一把,不然我起不来。现在我呀,倒下容易,站起来难,要是你不在,我想坐还不敢坐呐。呵,好沙呀。”他挖起一把,让细沙从指间流下去,流完了,又深深挖起一把,再流。

南琥珀想起自己深夜赤脚踩在海滩上的味道,脚下的沙子,也是这样流,流。——

“咱们不谈小戍,好不好?来了后,人人都往我耳里灌他,太多大多,真是不必。现在,你的战友肯定又在和她谈小戍,她是听不够的。咱俩不会,对吧?这几个月,我所知甚少,哦,什么都不知道。你随便谈谈,就象刚才,谈什么都行,我听着听着就觉得活过来了。沙呀海呀骂娘呀,哪样痛快你就谈哪样,天不黑咱们不回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你谈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意思?错啦,你觉得没意思的东西最有意思了。你就当我是个石头,是那个地堡,是那串弹洞,面对它们,你不会没话说吧?随便谈。比方说班里同志: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

他缓慢地把一个个名字说出来。

南琥珀抓下军帽朝面前一摔,兴奋地道;“嗨!他们呀,我太清楚了,跟放在我手心里似的。随便谈?”

“当然。”

10

你知道吕宁奎为什么抢着给你递烟?想救救自个儿。司马戍牺牲前的晚上,向他要根烟抽,他没给,后来悔死了。刚才你抽他一根烟,一下子把他解放了一半。他要请人烟了,不是心中有愧,就是心中有鬼,再不就是烟快发霉了。你知道他抽烟怎么抽?每开一盒烟,先数一数,看够不够二十支。数,就是个乐子。他每回只掏出上回吸剩的半支,谁好意思向他要?他把这半支点着了,再掏出一支烟来下劲顿,把顿过这支烟接到那半支上,除他谁也接不上去。这不成了一支半吗,他吸去一支烟,掐死。不就剩下一根新的半支烟吗!收起来,留下回续了再抽。当兵快两年了,天天抽烟,却从来没有过烟头。一个烟头差不多一公分吧,一支烟也不过六、七公分长。你说他在烟上省下多少。这还是第二位的问题,第一位的问题是:他找到了多少快活?每回抽啊续啊都是快活。干这种事时,他嘴唇湿漉漉的,两眼精神得要命。他有个好处:不把烟给当兵的抽,也不向当官的敬烟。当然,对我例外,他不敢不给。你从他这支烟上想想,我们有多少闲功夫。一大堆政治学习把大家压在一张小板凳上,想方设法找话说。当兵的最不能闲呵,一闲,就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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