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笔底生杀(4)

红颜宰辅 作者:李靖岩


 

大家都忐忑不安,不知这一次又会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学士们照旧都散去了,馆舍里空空荡荡。宋昭华精神饱满地走上堂来,黑袍飘飘,怀里抱着一样用锦缎重重包裹住的东西。

“一首诗!”她宣布道。馆舍里一阵沸腾,毕竟她们在诗上下的功夫最深。只有婉儿暗自担心。宋昭华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缓缓解开锦缎。

“咏物!”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从锦缎里露出来的,是一柄连鞘长刀!

斑痕累累的刀鞘和刀柄上已经被汗渍得朽烂了的麻线,无不预示着这并非一柄普普通通悬挂于厅堂之间的刀,而是真正上过战场斩杀过敌酋的战刀!

宋昭华微然一笑。她一手握住刀鞘,另一只手握住刀柄,轻轻地将刀从匣中抽出半尺。那露出来的刀身霜雪一般寒气逼人,全然不像刀柄刀鞘一般古旧。

“有谁想亲自来摸一摸么?”

她环顾众学生。半晌之后,崔盈第一个站起身来,接着则是婉儿。婉儿深知自己必须透彻地了解这柄刀,才能有的放矢,诗意明确。但当她亲手握住冷硬的刀柄时,才发觉将这柄刀抽出刀鞘并不是那么容易,而宋昭华却得心应手。婉儿下去之后,第三个上来的则是萧璟。这时候,女史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将一个个锦盒放在各人的桌案之上,每个锦盒上都有细绢绣的对应的名字。

“以一炷香为限。写好了就将笺稿放在锦盒里呈上来,一会儿考评结果也将装在锦盒里向下发。”宋昭华轻松地宣布。

女史们燃起一支轻细的香,香气氤氲时,宋昭华将那柄刀轻轻放置在堂前桌案上,自己据桌而坐。

婉儿咬着笔杆凝思,脑子飞转不停。她想:“我写什么呢?侧重,侧重!可是,侧重是什么呢?那柄刀!即使再不谙世事的人也看得出,那是一柄真正上过疆场的战刀!宋师范拿这柄刀做题目,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她十分清楚,在习艺馆里,宋昭华就是那个可以决定她命运的人,也就是母亲所说的必须以她说的对为对、以她说的错为错的人,自己的思想必须跟着她的思想转。可什么才是她的思想呢?这个并不美丽的女人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看起来什么都懂,却十多年都走不出一个小小的掖庭。有些事,有些人,要想弄清楚简直太难了!

“或者就是歌颂武德吧!”她跟自己说,“本朝武功之盛,历代不及。追亡逐北,四夷宾服。难道不值得适当地称颂么?宋老师上一次明明似乎很推崇《女诫》,但她却给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崔盈打了高分。这就说明她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但若是如此,歌颂武德到底合不合适呢?”她紧蹙着眉头,第一次觉得咏物的诗居然这么难。突然之间,她眼前一亮!

其他人大概也被这个题目弄得很是迷惑。因为直到一炷香燃尽时,也没有人主动交卷。女史们过来收锦盒,女孩子们才赶着将勉强凑成的诗稿手忙脚乱地誊写好,放进去。女史们随即上前将其取走,宋昭华也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学生们在馆舍里坐立不安,时光分外难熬。直到她们都生出“寂寞宫墙白发冷”一般的哀怨,以为自己被遗忘了,宋昭华才回转来,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成绩大致准备好了。”

于是一群女史进来,将锦盒发还给对应的人。“打开锦盒!”宋昭华用命令的语气吩咐。婉儿战战兢兢地抖着手打开她面前的锦盒,里面墨绿色的绒缎上只静静摆着一块玉佩。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向左右打量,隔座的裴青雯似乎收到了一块玉玦,但她随即又从锦盒里拿出一张纸。婉儿看看自己的锦盒里,除了那块玉佩,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再向四周望去,不少人手里都多了一张纸,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都认识吧。刑部的公文。”宋昭华淡然说。“那是成绩——收到玉佩的三个人过关,收到玉玦的九个人,被‘中正’掉了。”

“为什么呢?我们的诗和刑部的公文又有什么联系?”

“那是成绩。”宋昭华再次解释说,“收到什么样的成绩,不是由我,而是由你们亲自决定的。我命你们以刀为题,做一首咏物诗。”

“我们做了!”

“……同时埋伏下十三个刽子手和十三个死囚,与你们一一对应。如果你们谁的诗里出现征战杀伐,或斩杀诛戮的字样,你就会得到玉玦。你的死囚的命运将由你决断,他们会在内廷慎刑司的刑房里被砍下头颅——之前我们训练男人的时候,人头会被直接装进锦盒里,送给他。你们毕竟是女孩子……如果谁的诗里避开了这些字眼,就会得到玉佩,表明你通过了‘中正’。”

“这……简直……荒谬!”

“但你们的老师韦承庆一定向你们讲过,诗要有目的。要明确、直接、简洁。要言之有物,禁止虚言浮词。我知道你们在诗里写下那些诛戮斩杀的时候不见得就真想诛戮斩杀,也许只是让诗作看起来气势豪壮些。然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必须对自己的文辞负责!”

宋昭华一字一句地道出,那种斩截的气势震得众人默默无语。此时,在一边的婉儿才真切地感受到母亲说的是对的。习艺馆的确有它的侧重,然而这侧重真正表露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她也是在最后关头的灵光乍现,才警觉到宋昭华是不可能简单地让她们就刀论刀的——那固然也可能契合颂圣的路数,但与习艺馆这个环境截然不符。所以,那柄刀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埋伏,宋昭华真正的意图在于查验两三个月的学习之后,究竟谁能够真正意识到习艺馆课程的精义所在,谁能够真正约束得住自己的笔。

比如崔盈,她的真才实学其实也不在婉儿之下,在某些方面可能还远远胜出,但崔盈就向来不考虑失败的后果。而人总是不可能永远成功的。即使崔盈有承受个人失败的能力,但放眼邦国社稷,一个字的错误就可能酿出很大的风波。所以,第一轮里出奇制胜的崔盈终于还是在第二轮里惨败,讽刺的是她的奇胜和惨败出于同源。

然而渐渐缓和过来的女孩子们立刻又察觉到一点异样。如宋昭华所说,收到玉佩的是三个人,收到玉玦的是九个人。她们的目光四下搜索,最后终于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穿着鹅黄裙袄的女孩子瑟缩在座椅上,身躯剧烈颤抖着,连脚尖也不敢稍微沾一下尘土。

“还有你,苏纨素。”宋昭华静静地说,“你交的是白卷,所以我也只能还你一张白卷。可不可以告诉老师,你的想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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