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笔底生杀(3)

红颜宰辅 作者:李靖岩


 

苏味道和韦承庆就是故意分别扮演两极中的一极的,他们是在点化这些学生,但真正能看懂的又有几人呢?有多少人会去认真思索两位学士近乎戏谑的言辞下所蕴含的真意,而不是沉迷于他们的表象呢?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上官婉儿,这就是你的机会!”

她开始有意识地使自己的思路跟着韦承庆走。因为韦承庆代表的是习艺馆的侧重,即使他的见解从单纯的艺术角度看是错误的甚至荒谬的,但在这里,对她而言也是不得不遵循的金科玉律。何况十几堂课下来,学生们都已经承认韦承庆的观点至少自成一家。那时候,韦承庆的批评已经从汉魏六朝直至本朝。有一次,他举出一首诗来强调他的观点: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丘。

“齐梁体,本朝的诗。”他漆黑的眼眸灼灼扫视着馆舍里的学生们,“有人说这首诗格调不高。作为诗,毕竟是不出奇的。我想说的是,这并不重要。目的,关键是目的!谁能从这首诗里看出目的?”

婉儿和其他女孩子都面面相觑。那一堂课,她们谁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下学之后,婉儿就将这首诗背诵给母亲听。她知道母亲家学渊源,在诗歌方面很有涉猎。然而,郑氏听了那首诗,整个人仿佛瞬时僵化了。

婉儿有些害怕,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过了许久,郑氏才慢慢回过神来。“牢牢记下它,永远不要忘记。”她说,“那是你祖父的诗。”

 “关于这首诗,母亲说它的玄机就在于它不仅是一首诗。甚至,作为一首诗它是糟糕的,但诗外的东西则是杰出的。你们的韦先生跟你们讲过‘目的’?他真是一个聪明人。自古至今的诗有两种,一种是诗人的诗,一种是政治家的诗。诗人的诗讲求披沥心胆,抒发性情,最重要的读者就是诗人自己。而政治家的诗则讲究有所诉求,点到为止,目的是写给某个特定的人看,而作者本人并不在乎其他人乃至自己会在诗里看到什么——这就是韦先生所说的‘目的’,也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侧重’。很明显,习艺馆对你们这些学生是有所求的。你祖父那首诗,是一首颂圣诗。你只有把自己摆在皇上的位置上,才能读出那首诗的妙处。”

“……”

“真正的政治家每时每刻都清楚自己的目的所在,以及究竟谁才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主次辅从,区分得很清楚。在这个基础上,他只对一个人负责,那就是决定他命运的人。他必须清楚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必然或偶然、优势或劣势。他可以展现出什么而令决定他命运的人意识到他的价值。能力,当然是能力,但比能力更重要的则是他的态度。古今多少才华横溢的名士之所以抱憾而死,终生毫无建树,就是因为他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郑氏慢慢理顺了思路,接着说下去:

“你的态度决定于你上峰的态度。你所应当极力表现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在他的立场和角度希望看到的你。只有被上峰认可而展现的才华,才成其为才华。不被上峰认可的才华再泛滥,也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小聪明而已。所以,政治家的一首好诗可以使上峰明确地体会到他的意图,并且达到沟通调和的目的。而第一品的诗人能将诗人的诗和政治家的诗熔为一炉。无所求而无不求,无可而无不可……你的祖父毕竟还不是第一流的诗人。”

当着女儿的面对公公的诗妄加评议,这在礼法中是不适宜的。婉儿敏感地注意到这一点,便灵活地主动换了一个话题,“那我要怎样才能写好一首政治家的诗呢?”

出乎意料地,郑氏回答:“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那时我从来也没想过这些,等我慢慢想通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只能猜到其中的大略。女儿,这个问题要由你自己来回答。”

“我?”

“对,你!”母亲望着女儿,肯定地说,“你曾经无意中写出过那么一首诗。没错!就是天后曾经看到的那一首。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不过是一时凑巧而已,你也永远不要给她这个机会!至少相对你那群成天还离不开胭脂水粉的蠢同学而言,你很有优势!天后是那样厉害的人,她下这么大功夫在习艺馆里,绝不是想要一些凑趣打混的年轻女诗人。这一点我们早就想到了,但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明确猜出天后的真正意图。是培养 待选嫔妃呢?还是台阁书史?”她将女儿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身躯颤抖着,眼里全是泪水。

“女儿,娘很抱歉已经帮不了你了,以后的事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你的母亲就只能做这么多了。对不起!”

婉儿用手掩住她母亲微微抖动的嘴唇,神色庄重而平静:“娘,我明白,真的明白!您放心……”

韦承庆最近越来越忙。习艺馆里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倒是苏味道悠闲自得,时不时还出来晃晃。但十三个学生都知道,想从苏味道的嘴里掏出意见是很难的。他无论什么事都是“都好,都好”,活脱脱一个好好先生。

然而婉儿却很清楚地知道,苏味道绝不是一个昏庸颟顸的人。他或许表现出昏庸颟顸,只是因为面对的不是那个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在另一个场合或另一个人面前,苏味道很可能比韦承庆的见解还要犀利透彻。

“如果要在两个人里选一个,那就是苏味道吧?”婉儿默默地想。

苏味道和韦承庆对她的的影响力可能超出她的想象。但从性格或者至少表露出来的性格而言,苏味道更近于“政治动物”,虽然韦承庆更得学生们的欢心。韦承庆每次拨冗前来讲学,不管讲的是什么,总能获得热烈的回应。连婉儿也不由得暗暗注意他,但韦承庆却没有刻意对她关注过一眼,仿佛之前讲本朝诗文时特意提出上官仪的诗来只是一个巧合。

这时候,她们所学的已经不限于诗歌了。她们学经,学书,学骈文,学赋,学汉魏古文,学六朝小品,学烈马西风,学杏花烟雨。女孩子们整天忙得团团转,教她们的学士们也像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有些学士直到已经走人了,婉儿还叫不出名字来。唯一一个贯彻始终的学士就是宋昭华,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很少亲自授课了。每当春日晴好,婉儿总能看到她在院中竹榻上酣眠的身影,旁边青铜小炉中檀香冉冉升起,雅致得不像是记忆中那个只会教授《女诫》的人。

而后,终于到了再度“中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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