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节

父之罪 作者:(美)布洛克


我添了杯咖啡,记事本添了几页笔记。汉尼福德还在跟同一杯酒奋战。他跟我讲了许多我根本不用知道的事——关于他女儿。不过话说回来,他说的任何事以后都有可能派上用场,只是难以预料是哪件事。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不能漏听别人想说的每一句话。

因此我知道了温迪是独生女,高中成绩优异,人缘不错但不常约会。我脑中开始浮现她的图像,虽然轮廓不清,但终究会与格林威治村又一名惨死的妓女合而为一。

她离家到印第安纳念大学以后,图像模糊起来。他们显然就是那时开始失去她的。她主修英文,辅修政治。毕业典礼前两个月,她提了行李悄悄离开。

“学校通知了我们。我非常担心,她的行为实在反常,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我们收到一张明信片。她在纽约,有份工作,说是有些事情她必须理清头绪。之后几个月我们又收到迈阿密寄来的明信片。我不知道她是搬到那里了还是去度假。”

然后就音讯杳无——直到电话铃响,他们得到她的死讯。她高中毕业是十七岁,大学退学二十一,理查德?范德普尔杀死她时二十四。她的生命到此划下休止符,不会再长半岁。

他开始告诉我一些凯勒日后会提供更详尽资料的事情。名字、地址、日期、时间。我让他说下去。有些事儿让我困惑不安,我搁在脑子里让它慢慢成形。

他说:“杀她的男孩,理查德?范德普尔,他比她小,才二十岁。”他想到什么,皱起眉头。“当初我一听出了事,知道是他下的毒手,就恨不得杀了他。我要亲手弄死他。”他紧握双拳,然后缓缓松开。“但他自杀以后——怎么说呢,我内心起了变化,我意识到他也是受害者。他父亲是牧师。”

“嗯,我知道。”

“他在布鲁克林的一座教堂。我有股子冲动想找那人谈谈——虽然我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打算跟他说些什么。但是想了想,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他。不过——”

“你想了解那男孩,为的是要了解你女儿。”

他点点头。

我说:“你知道犯罪嫌疑人组合像吧,汉尼福德先生?或许你在新闻报导上看过。通常警方找到目击证人后,他们会用一组透明重叠胶片组合出犯罪嫌疑人的长相。‘鼻子是这样吗?耳朵呢?哪对耳朵最像?’如此这般,直到五官凑成一张面孔。”

“嗯,我见过。”

“那你或许也看过并排放在组合像旁边的犯罪嫌疑人本人的照片。它们其实不像——尤其对没受过训练的眼睛来说。但五官的确有部分雷同,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官往往能充分利用这一点。你懂我的意思?你想要你女儿和杀她那男孩的照片。这点我办不到,没人办得到。我可以挖出足够的事实,综合多方问来的印象,为你拼凑出组合图像,但结果可能跟你真正要的会有出入。”

“我明白。”

“你还是要我去查?”

“呃,当然。”

“我或许比那些响当当的大侦探社收费还高。他们为你工作,按日或者按时计酬,调查花费另算。我的方式是先收一笔钱,花费从中扣除。我不爱做记录,不爱写报告,也不会为了讨好客户定时跟他联络。”

“你要多少呢?”

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定价。我的时间只有对我才有意义,在别人那儿能值多少我怎么知道?如今我已经刻意调整我的生活方式,希望尽可能不要介入别人的生活。那我又该跟强迫我介入的人收多少才算合理?

“我先收两千。我不知道这能用多久,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决定不想再看那间暗房。调查当中,甚至结束以后,我都有可能会再跟你要钱。当然,你也可以一个子儿也不给,决定权在你。”

他忽然一笑,“你做生意真是不按常理。”

“大概吧。”

“我从来没请过侦探,所以实在不知道一般手续是怎么样的。开支票可以吗?”

我告诉他我收支票,就在他填写的时候,我想到之前困惑我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了。我说:“温迪退学以后,你一直没雇私人侦探?”

“没有。”他抬起头,“我们没隔多久就收到第一张明信片。我当然考虑过雇人追查。但知道她没事后,我就决定作罢。”

“但你们还是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者她过得怎样。”

“对。”他垂下眼,“这是我来找你的部分原因,当然。我现在追悔莫及,工作全都停了。”他的眼神和我的碰个正着,那里头有些什么我想避开不看,但做不到。“我想知道我该负多少责任。”

他真以为他能找到答案?唉,他也许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但那绝不会是正确答案。无可避免的问题永远没有正确解答。他把支票写好,交给我。该填我名字的地方空着,他说我或许想直接提现。我说指明付给我本人即可,于是他又拔下笔套,在右边线上写下“马修?斯卡德”。我把支票摺好,放进钱包。

我说:“汉尼福德先生,你有件事情没提。你不认为那很重要,但这很难说,也可能很有用。你其实也这样想吧。”

“你怎么知道?”

“直觉吧,我想。我有多年经验,观察别人无法决定自己到底愿意了解多少真相。你不一定要跟我说,但——”

“唉,其实是不相干的事,斯卡德。我没提是因为我觉得和你的调查无关,但……唉,也罢。温迪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是养女?”

“我收养了她。我妻子是温迪的母亲。温迪的生父在她出生前去世,他是海军陆战队队员,登陆韩国仁川的时候遇难。”他移开视线。“三年后我娶了温迪的母亲。打从开始我就待她和亲生女儿一样。等我发现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以后,对她更是加倍疼爱。就是这样,说不说有关系吗?”

“不知道,”我说,“也许没关系。”但知道总是好的,现在我明白汉尼福德为什么自觉罪孽深重。

“斯卡德?你还没结婚吧?”

“离了。”

“有孩子吗?”

我点点头。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我开始祷告上苍他早点离开。

他说:“你当警察一定表现出众。”

“还不赖。我有警察直觉,知道什么时候该采取行动。这样就已经掌握了九成本领。”

“你在警界待了多久?”

“十五年,将近十六年。”

“如果做满二十年,不是能领退休金什么的吗?”

“没错。”

他没问下去。奇怪的是,这比他问了还叫我难堪。

我说:“我失去了信念。”

“跟牧师一样?”

“差不多吧。不过也不完全一样。因为警察失去信念还继续干的,大有人在。有些人打从进这行开始就只是想混。总之我辞掉,是因为我发现我已经不想再当警察。”或者当丈夫,或者当父亲。或者当社会中坚分子。

“看够了局里的贪污腐败?”

“不,不。”腐败从来没有干扰我。没有腐败我哪来足够的钱养家。“不,另有原因。”

“噢,我懂。”

“是吗?也罢,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年夏天晚上我下了班,跑到华盛顿海茨山庄一处酒吧,那儿警察喝酒免费。有两个孩子来打劫,出门前一枪打中酒保心脏。我追到街上,打死其中一个,打中另一个的大腿。他这辈子别想再好好走路。”

“我明白。”

“不,我看你不明白。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很高兴死掉了一个,也很遗憾另一个活了下来。”

“那——”

“有一枪失误,反弹出去,击中一个七岁小女孩的眼睛。子弹反弹后,力道削掉了一大半。再高一英寸的话,也许只会划过她前额。有可能留下个疤痕破相,但没有大碍。可是射进眼里,都是软绵绵的东西,自然就捣进脑子里。他们告诉我她当场毙命。”我看着我两只手。抖得不厉害——肉眼难以察觉。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我说:“不可能把我定罪。事实上,我还得到局里嘉奖。然后我递上辞呈。我不想再当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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