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8)

迷津 作者:萧凯茵


“这怎么能告诉她,要让她知道肯定就没戏了!”

“那钱你怎么拿出来用?”

“钱是我爸直接打到我名下的,我自己就能取出来。”

“噢,这样啊。”

正说着,突然听见厅里一声响,我扔下电话往外跑,看见我妈双手前臂伸平僵直在空中,地上是打翻的一碟菜。她有点儿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蹲下来想收拾碎片。她说:“没事没事,我就是一时失手罢了……”但她却笨拙地推拨着碎片,怎么也捡不起来。她的手没有被瓷碟的碎片划伤,但她却异常痛苦地咬着牙。我抓住她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她艰难地松开咬得那么紧的牙关,嘴唇抖动了很久,才从她嘴里溢出这么一个字:“……疼。”

但是我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疼,也许是万箭穿心的、撕心裂肺的,但是这双手就像我妈这个人一样隐忍着所有的痛苦,它在我的手里就是无力地、软绵绵地躺着,没有一点儿挣扎。

我把她送到医院,拍了片,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严重。医生说是颈椎病引起的,如果长期不治,会一路恶化,甚至有高位截瘫的可能。他说:“可以通过理疗和推拿治疗,但作用都不大,我的建议是动手术。”

在回家的路上,是她先开口说话。“其实我啥事都没有。”她喃喃道,“平时贴点儿膏药都管用的,怎么动不动就要手术,是医院的床位太空了医生太闲了还是怎么的?”她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开会玩笑。

“听医生的吧,他又不会害了你。”我说。

“但是他也不一定就对我好,”她说,“他说手术费多少?”

“十来二十万吧。”

“对啊,外加之后的住院费,那医院得赚多少!”她旋即压低了声调,“再说了,我们哪儿有那么多的钱……”

“我们有的,”我直接接过了她的话头,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我爸留给我的那些钱,付完手术费还足够付住院费和其他费用。”我为自己刚刚想瞒着我妈出国的想法感到羞耻。

她有点儿讶异地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不行,那钱是留给你的,你得用它出国读书。”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我也不想让你去上个二本学校。”

“那你的病怎么办!难道你要瘫痪在床上等着我从国外回来吗!”我说完就突然明白了,她一直不想让我出国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如此地害怕失去我,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我爸,如果我也离开,她将孤身一人。

“余栋,”她咬咬牙,“去找你爸吧,看他能不能帮帮我们,嗯?”

之前她明明那么不愿意让我去找他,那么不愿意让我出国,但在这一晚,她放下了所有的执拗,就像当时她强忍手上的疼痛一样,我永远不知道她所忍受的到底有多少。我那个可怜的妈妈,她为我买了医疗人身意外样样齐全的保险,却唯独忘了给自己买一份,她为我买的保险也终究不能为我的未来作任何担保。

我握着电话一直没办法把号码完整地按完,我总是在按下不知第几个数字的时候犹豫很久,以至于电话机也等不及了,从听筒里传出“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正确”或者“该号码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其实第一个号码我按得非常爽快,因为我非常想要打给我爸,告诉他在他离开之后我们有多悲惨,让他更内疚一些,负罪感更多一些,让这些情感像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吧,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但在不知第几次听见“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正确”或者“该号码不在服务区”之后我挂掉了,我始终狠不下心打这通电话,不是对他仁慈,而是我没有勇气,说不上来是对什么没有勇气,但我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没有找他,以后甚至以后的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我都永远不会主动找他。

我起身从半掩的门看我妈熟睡的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的冰凉和湿润划过皮肤渗透到神经,那里的皮肤很薄,神经很浅,敏感脆弱。我想起小时候我妈总是叫我帮她捶背,因为那时爸爸给零用钱很吝啬,她就趁这些机会多塞给我一两块钱,尽管她并不是那么需要捶背。其实对于爸妈的离婚,我总是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负罪感。他们的感情变质,仿佛就是以那次的搬迁为转折点的。如果当初我没有在搬家的事情上闹别扭,如果我乖乖听话跟着爸爸搬到南城,如果没有了他们两人分居一年多的那段时间,是否一切都还会是好好的?

而我也突然意识到我的18岁生日原来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我的成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和礼物,反而在这个时候我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但是我必须勇敢起来,当生活里所有的东西相继倒塌的时候,我就是我生活里的唯一支柱,我不能倒下。我现在是家里的唯一一个男人了,我知道对于我的母亲我应该承担起怎样的责任。我把相机从眼前放下来,我是不应该去选择我想看到什么的,即使我没有看见也不等于它们不存在,我应该勇敢地去看这个世界,无论幸与不幸,都应该尽收眼底,然后我才能想办法阻止那些不幸吞噬我的生活。

这时离大学开学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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