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什么？李唐在坝上问高丽。高丽说，你说你小时候在这些塘里偷过鱼，对不对？李唐说，是啊，鱼塘是人家承包的嘛，只好偷。高丽并没有认真听他这些业已陈旧的解释，突然站在那里不走了，问，怎么没有你说的老柳树啊？李唐把视线从她略有点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上移开，放眼望去，果不其然，自己记忆中的那几棵老柳树真的没有了。鱼塘两岸光秃秃的，除了一块块菜地，别无他物。这是李唐没想到的，他脸腾地红了，有如谎言被揭穿的人那样红。为了证明自己当初的描述是正确的，他只好带着她往曾经有树的地方走。还好，树虽已亡，桩还在。看，没骗你吧，他得意地说，只是被他们砍了而已。高丽果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村里的乡亲果然格外热情，李唐把高丽在船上对老师说的话向他们重复了一遍，热情于是加倍而至。连进村时追着他们咬的那条黄狗都改变了态度，站在院门外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两个人。由于前述的原因，李唐没有把高丽带到自己的叔伯家，而是到了周大伯家。与周大伯家虽无任何血缘关系，但前者对待李唐他们一家素来友好，尤其是周大妈，李唐小时候有一半时间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她与自己现已死去的妈妈亲如姐妹。她的热情周到不禁令李唐羞愧不已，自己这么多年来居然忘掉了周大妈，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过应该回来看望一下她老人家；而自己此番携高丽回来，居然是两手空空、恬不知耻地坐在周大妈家，喝他们的茶，嗑他们自家种的葵花子。他恨不得以流泪来表达自己的悔恨和感动。在老家居然还真有他的亲人！不过，他也只眨了眨眼，并没流泪。转身对高丽说了自己这点意思，后者表示同情，并帮他出了主意，说，你们这儿就没有小店吗？有的话，现在去买几样东西还来得及。李唐幡然醒悟，然后托辞带高丽先去看一下自己那房子（也是此行目的）再过来。

家破人亡，用来修饰李唐的家正可谓准确无误。他的父母中年而逝，房子因为不值什么钱，李唐也一直没卖。三间砖瓦房已为杂草所包围，伸脚进去令人胆战心惊，唯恐一脚踩到条蛇或老鼠什么的。这具体表现在高丽的惊叫上面。他们鼓足勇气，跌跌撞撞地还是来到了房前。门锁锈死，李唐带没带钥匙根本不是问题。不进去只站在窗外朝里面看几眼，高丽对此也表示赞同。李唐就给她分别指认了当年父母和自己的房间，里面还有一些老式的家具，因为长期不被使用而落满灰尘，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另外，李唐也给高丽指认了堂屋和灶间。堂屋的正墙上还有一张山河破碎的中堂画，而灶上的锅盖也安静地掩蔽了铁锅里无人猜得到的内容。即便现在进去，像母亲当年一样站在灶前，李唐也不能保证自己敢动手揭开那个锅盖。正所谓，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啦。

高丽也与李唐一样心情沉重。好在于前往小店的路上，所有遇见的乡亲父老都朝他们打招呼，可谓应接不暇，因为家中破败而产生的伤感情绪得到了修补。

在村头的小店里，又是对高丽的一番介绍。之后，他们才拎着买来的礼品返回周大妈家。礼品不在多：一条烟，两瓶酒，一大袋奶粉和一盒桂圆。所谓“小四样”。李唐问高丽他们杭州民间是否也如此送礼，因为该问题无关宏旨、无聊透顶，高丽只好笑而不答。

他们是计划好把这小四样送了周大妈，最多再喝完那杯喝了一半的茶就走的。不过，当他们返回周大妈家时，发现鸡正在被拔毛，一捆新鲜的木柴被周大伯抱进了灶间。他们申明来意并坚持要走的时候，周大妈拉下脸来：如果李唐这个从小看大的侄子连在大妈家都不愿意吃个晚饭的话，那好，请你把这个什么小四样也带走吧。李唐求助于高丽，后者只是笑，并不发表意见。大妈见状，一把拉住高丽，然后又加上了一个李唐走的条件，那就是，你走可以，但得把这姑娘留下来。那还说什么呢，李唐不禁像个被勉强的丈夫那样瞟了妻子（高丽）一眼，留了下来。

晚饭吃得很早，这是考虑到李唐和高丽得回城。而最后一班船是晚上七点。

也喝了酒，正是李唐刚刚在小店买来的。高丽因为不能喝，撂下饭碗就被同时撂下饭碗的周大妈拉到一边去拉家常了。这边李唐一面和周大伯交杯碰盏，一面朝坐在门槛附近小板凳上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那边看。正是因此，那只闻香而至的大黄狗和若干只丢失同伴的鸡被她们挡在门外。他看到周大妈时而欢笑，时而流泪，高丽也很知趣地陪着同时进行，十分地道地做到了悲喜一致、休戚与共。这样一来，李唐就不再担心自己因没能一直陪伴在高丽身边而忐忑了，尽量和周大伯把酒喝好。他真是感慨万千，虽然算不上演戏——他并不想演戏，和高丽这种临时关系仅是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但演得也太真了。尤其是高丽，她居然能陪着周大妈哭笑，好像她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好像她新嫁到了这个村子，好像她和李唐不仅这会儿而且上辈子就是一对夫妻……而高丽又有哪一点不好呢？她温顺、善良、年轻、漂亮（反正不丑），正是一位合格的妻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唐错过了这样一位姑娘是多么的可惜。错过了与她早点相识，娶之为妻，而且轻薄了两年前她的一片真情，伤了她的心。而眼下，她又不计前嫌地冒充自己的女朋友或妻子，替他迁就农村大妈那朴实而凌乱的情感。有如梦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李唐这样的演员都怀疑这出戏和真实生活是不是被倒置了？难道他和高丽真的就不是一对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夫妻吗？加之酒精的作用，李唐激动得两手发抖。他希望这一切就这么进行下去，直到天彻底黑透，直到天又亮了起来，直到死，直到来生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