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清凌凌的溪水(3)

美手 作者:熊正良


这是她下乡插队后写给家里的第一封信,又是晚饭后写的,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感受都很鲜活,所以信写到末尾就忍不住要抒抒情。

晚饭是在房东蔫瓜家吃的,这是她在沙口村吃的第二餐,吃的是南瓜粥和红薯。南瓜粥和红薯都很香,蔫瓜的老婆许凤英还特意给她了煎了一个荷包蛋,她不肯吃,说她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以后还要天天在一起吃饭的,不能搞特殊。许凤英说就一个蛋,不特殊。她说就我一个人吃,怎么不特殊呢?许凤英说那就今天特殊一下,以后不特殊了。许风英不容分说地把荷包蛋按在她碗里,她觉得夹来夹去不好,也不卫生,就吃了,然后就回到小披屋里写信。抬头她写“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弟弟”,落款时写上了时间。她以后的信也都是在晚上写的,抬头也都是“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弟弟”,落款也都有准确的时间,某年某月某日,夜,几点几分,然后是“女儿玖妍于油灯下”。

信是我爸读的。以后的信也都是他读的。他对于“亲爱的爸爸妈妈”特别有感触,说她长大了,懂事了。每当读到“女儿玖妍于油灯下”时,他都会下意识地抬眼看看电灯,不管白天黑夜,不管灯是不是亮着,他都要看一眼。我妈也像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他抬眼看一看电灯,也一样不管灯是否亮着。这时候他们都不说话。后来我也跟他们一样,也看看那盏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白炽灯。不看灯的只有李文革,他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

李玖妍第二封信的内容是禾桶。她说沙口村打谷子用的是禾桶,禾桶四四方方的,有桌子那么高,桶板很厚,在桶沿上又帮了一块宽宽的木头。四块木头在四个角上交榫,榫头像黄牛角似地叉在那里。起初她不知道这种像怪兽似的器物是干什么用的,见他们把一些这样的桶抬到田里来,还猜他们是要在这里洗澡。写到这里她嘲笑自己,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认得韮菜和麦苗,还以为人家要举行一种类似沐浴斋戒般的仪式来庆祝丰收,却没想到这是一种农具,是要打谷子了。他们打谷子都是在下午,太阳开始往山那边斜了,清早割倒的稻子已经在田里晒得酥蓬蓬的,这时候抓起一把稻子,用力甩起来,稻穗打在桶壁上,砰地一声,谷子便全落进了桶里。她说她已经学会了打谷子,也能像他们那样,甩得那么有力,甩出一声砰响。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件农活。她很诗意地说,禾桶是收获的象征,它们砰砰的响着,此起彼伏,就像一面又一面大鼓,鼓声响彻了山野,金色的谷子在禾桶里涌动飞溅,桶里的谷子越来越多,那情景真是令人感动。

她的第三封信很短,是在水库工地上写的。她没说他们怎么修水库,怎么挑土抬石头筑大坝,而是带点炫耀地告诉我们,她手上已经长出茧子了,肩上也长出茧子了。她很憧憬地说,我们修好了水库就可以建水电站,等水电站建成了,金竹人民公社就有电灯了,沙口村也有电灯了,她就不用在油灯下写信了,她的脑门就不会被油烟子熏得黑油油的了。接到这封信时已经快到阳历年了,天气变得有些冷了,老鼠街是一条窄巷子,晚上风从巷子里穿过时会发出阴森森的呜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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