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伧夫任都尉群盗集江汀(4)

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里长说:“他姓沈。原来只是一个亭长,当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追捕盗贼方面没看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相反,自从他当青云亭亭长以来,青云里治安一向很坏,就连过往的官吏持符节路过青云亭停宿,都说青云亭舍肮脏阴暗,主管的亭长不像个能够胜任吏职的。县令王公也一度很恼火,不过想到他在任时毕竟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本县的退职老狱吏李顺又一直举荐他吏材明敏,并愿以首级担保。所以王公才勉强将他留用。敢问都尉丞君为何对他这么感兴趣?”

“哦,我对有才干的人一向钦佩。”公孙都笑道,“治狱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相反,洒扫庭除、送往迎来之类亭长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这个代理县丞小武果然吏事明敏,那当初让他当一个亭长就是个错误,实在可惜。我一定会劝说高府君移书郡守,让他升迁的。”

里长恭维道:“都尉丞君的见解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这次县令王公特意提拔他来办案,可是县廷的狱吏们都很看不起他,再加上他家境贫苦,每年的家产核查都只有四万钱不到。按原来的规矩,是不允许为吏的。可是依旧是老狱吏李顺死活要保举他,再加上当今天子放宽了计资为吏的政策,他才勉强待了下来。他现在还很小,当初为亭长时仅十五岁多一点,现在快有二十了吧。”

公孙都又惊讶道:“啊,这么年轻。”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狱吏们会看不起他,不过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们连连称是,又悄悄劝道:“都尉丞君,我们该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可也并非节日,虽然我们穿的不是公服,但是无故聚集饮酒,毕竟是有干律法的。”

公孙都点点头,正要起身,忽然眼睛直直望着远处:“看,那是什么?”众掾吏循着他目光齐齐望去,只见远处烟尘飞腾,大道旁的尽处,隐隐现出几辆马车,朝着他们所坐的方向疾驰而来,看上去每辆车都是驷马驾。他们坐着饮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闾里的门和赣江平行。右侧靠江的地带是条笔直的驰道,宽六丈有余,可以并排驰行数辆马车。驰道两旁树木参天,遮蔽不见白日,这是方便长安文书传达到都尉府的唯一干道。那些车奔驰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军书和传达天子驾崩诏令时,所发的邮传车能有这样的速度,只听得那几辆马车的车毂声,伴着高大的杨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响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公孙都霍地站起来,背倚着大柚子树,大声喝道:“哪来的车马,竟敢妄行官道,赶快停下!有出入津关的符节没有?赶快交出来查验。”

掾吏们也站起来了,笑道:“估计又是哪个富商大贾不顾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驰行游猎了。不过奇怪,他们驰来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猎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么方向,”公孙都说,“这回一定要让他们大出血。看这车马的豪华架势,车主肯定家资巨万啊。”他回过头笑了一下,“我们要发点小财了,这种违背律令的商贾是绝对不敢去上面告我们贪墨的,他们的钱不要白不要。”他说着,转过头来,眼光又向前扫视,突然,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那五六辆车缓缓停在那里,突然车盖同时从后面掀翻了。每辆车上站着三个黑布蒙头的壮汉,腰间都挂着长剑,但是每个人都手握一张巨大的大黄肩射弩。弩的机括就扣在他们的手指里,羽箭的箭括顶在弩臂的后端,弓弦绷得笔直,箭镞正瞄准公孙都他们,闪烁着阴冷嗜血的光芒。

公孙都顿时面如土色,他知道这种大黄肩射连发弩的威力,如此近距离的击发,哪怕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将他穿透,钉在身后的柚子树上。即便是在战场,擅长骑射的匈奴人,听到汉军的大黄弩部队来了也要退避三舍。公孙都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于攻杀长吏?”他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袖里掣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铜印,上面系着墨色的绶带。“我可不是一般的闾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孙都,八百石长吏,这是我的印绶,绝对没有欺骗,你们这伙刑徒识相点,赶快下车束手就擒,还可能免去死罪。否则的话,你们也知道,击杀长吏是要族诛的。”

掾吏们也都面色惨白,凝立在那里。“对对对,”他们齐齐张口结舌道,“我们……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属……吏,今天……休沐,没……有穿着公服。都尉……丞君叫……你们下车。你们就听从了吧。”这最后一句简直变成了哀求。

里长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动,有公孙都在这里,也没有他说话的份。汉家的法律极严,官吏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亭长,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扣压平民黔首们的车马财物,所以一般平民见了官员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够兴奋一个月了。公孙都也知道这点,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许这帮蟊贼就放了他们一马也未可知。所以虽是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仍然要强振官威,企图吓住对方。

那第一辆车的御者这时跳下车来了,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哈哈笑了一声,说:“一个八百石的都尉丞就敢这样趾高气扬的,真是让人骇异。”他中等身材,声音沙哑,脸上也蒙着块黑布,头上没有头巾,只斜斜地绾了个髻子。“不过今天老子还真不是来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只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剑指了指那几个强打精神的掾吏,说,“这几个带着不方便,射杀了吧。”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嗖嗖几声,那几个掾吏好像冬天撒完尿一样剧烈颤抖,身上各中一箭,由于弩的力量太大,他们的身子都向后飞了出去,仰面摔落,钉在了地上。随着箭头插入土地的沉闷声音,一缕缕轻烟冉冉地扬了起来。他们身上的箭杆边缘也不失时机地喷射出鲜红色的血幕,远远望去,如雾如霰。

公孙都看到这景况,两腿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出声。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让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声,印信掉在了地上。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速走过来,用剑尖挑起印上的绶带,嗤笑道:“嘿嘿,官印都不要了,你这个都尉丞还能当吗?先捆了。”另两个蒙面的汉子奔过来,将公孙都反绑了起来。公孙都这时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树叶缝里透过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鲇鱼般的眼睛上,让他的脸看上去像张死人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

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部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上的里长突然蹿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边呼边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猝然,提剑的汉子都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三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贼盗能力的起码占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可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那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儿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那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的声音,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几个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他这一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里门内的右边警贼鼓一敲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失败。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做好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完全不管。当然他也知道,里长这样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这个里长向他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被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咔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像喷泉一样,发出咝咝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这时,那三个儿子全部发出惊恐的号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泥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已有四个变成了无头尸体。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