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雁叫霜晨

惨惨然，戚戚然，寂寂然。

无梦无醒，无悲无泪。一切都变得如死灰般麻木。

他抬眼望时，只觉今夜的月色有些诡异。纤细的月牙上隐隐泛着潮红，像是撕咬过猎物后沾着血渍的狼牙。

雁叫霜晨，鸡鸣楚空。烈风席卷时，一切复归沉寂。这夜静得怕人，像是毫无征兆地坠入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永远安眠。

他是谁？他仰天长啸，扪心自问。他是西楚霸王，是汉军的手下败将，还是那个仰仗乾坤书写历史的传奇项羽？

江东子弟追随他一路至今，此时已同他一般疲惫。或倚树憩息，或沉沉眠睡，或怀望月光，洒下几滴思乡的泪。

在这万籁俱寂的暗夜，忽然传来一阵渺茫的歌声。如梦如幻，令人觉得十分不真切。可所有的人都从半梦半醒中惊起，环顾四周，面面相觑。

风中送来的歌声，分明是楚地的乡音啊：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鸡鸣歌》

闻说鸡鸣见日升。此时的日却迟迟不至，终究不至。

传说霸王被困垓下时，四周响起楚歌声。那神秘的楚歌，便是这首《鸡鸣歌》。

此时的霸王已兵败狼狈，兵少食尽，而汉军却如狼似虎，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正愁郁间，忽然一阵楚歌声扯破夜的静谧，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暗黑中显得异常突兀。

帐外的兵士皆纷纷而起，顺着歌声的方向向风中望去，却无处寻觅，只见一片离散的风。他大惊，难道汉已经得了楚吗？不然为何会有这般多高歌楚歌的楚人呢？

一定是汉得了楚吧，他想。望着帐外秦时明月，将玉盏中血色烈酒，一口饮下。

酒色如血，盛下半盏明月，半杯却是美人泪。如今的明月依旧是秦时明月，只是第二夜它如期而至时，又该是姓汉还是姓楚？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霸王的亮相便是这般悲壮，自斟自饮，满腹忧愁。连虞姬的剑舞，乌骓的嘶鸣都不能让他解心中苦闷之一分一毫。昔时酿下破釜沉舟传奇的霸王，如今当真穷途末路。

借酒一杯，祭奠今夜相伴的月光。雁叫霜晨时，他如风卷残云，翻身上马，八百壮士跟从，从南面突出重围，纵马奔逃。天亮时汉军发觉，连忙派五千骑兵追击。

项羽迷了路，问一个老翁该如何走。老翁告诉他向左，他按左走去，却陷入一片大泽中。

我对在他生命最后关头黑了他一把的老翁很有兴趣，或曰，这是霸王散尽民心的象征。其实哪里有那么简单，我始终觉得这个老翁该是汉军乔装改扮的。在最后关头，只简单的一个“左”字，便成功置他于死地，万劫不复。

他渡淮河，到东城时，手下骑兵只剩了二十八人。只二十八人，却个个骁勇，个个忠心。这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与寄托。而身后，却是前来剿灭他的几千骑兵，光是掀起的尘埃就能将他们全部湮没。

这场仗，真是场不死不归的硬仗。

他笑了，很简单，最简单的莫过于尸横遍野，莫过于血流成河。今日该是他一人的舞台。于是面对蠢蠢欲动的汉军，他反倒变得异常平静。侧过身对手下说，天欲亡我，非战之罪。今困于此，定要为诸君快战，杀个三进三出方才痛快！

霸王，他当真是霸王。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只视作帐下豪饮，与君同醉，方才痛快。而追随他至今的手下将士是他最后大幕将落的最后观者，定要为他们演一场出生入死的大戏，方才不负众人。

叫手下看看，他们一路的追随没有白费，他还是那个气贯古今的霸王；也叫汉军看看，告诉他们自己困顿实乃天数，并非人为。

于是斩将、刈旗，穷途末路的西楚霸王热血在最后一刻被点燃。熊熊的火光下，他将汉军视作无物。鲜血披满他全身，鬼门关内三进三出，却无人奈何。他对汉军是这般轻屑，虽是败了。却要用这种方式折辱。

天旋地转，天昏地暗，世人只觉一道刺眼的天光射向乌江上方，正惊疑间，他已斩杀汉军几百人，凯旋而归。

最后一次的凯旋。

他笑了，问身旁手下，如何。目光中含着凄凉的狡黠与得意。手下心痛，泣不成声，拜下去说，如大王言。

如果此时刘邦身在汉军中，面对着神人一般的项羽，他会不会肝胆俱裂，无法成就汉家霸业？

也许会，也许不会。

毕竟在多年的交锋中他太了解这个人了，像了解自己一样。西楚霸王的称呼只能自封，可以被铭记在史书上，却终究不能称帝。他虽有顶天立地之勇，却无容纳苍生之心。

所以千古战争，霸王必败。只能用这一曲千古悲歌，来铭记他骄傲的过往，也迸发出生命终结前最灿烂的一刹那。

血染铠甲的霸王欲东渡乌江，抬步时，想起昨夜的楚歌声，又忽然止步不前。

不能回去，不能就此回去。

昔时他带了八千子弟渡江西去，如今只他一人回还。纵然天数如此，他不惭天地，也无颜见江东父老。

心爱的女人已先他而去，八千子弟为他捐躯，此时失去了这两者的他，又该是谁？又该如何踏上东渡乌江的船？

他不是刘邦，可以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薄情寡义。他是项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项羽。他身上固然也背负着家国恨，更多的是确实粘连不断丝丝缕缕的感情。

八千子弟已为他折腰，美人又为他引剑，此时的他无着无落，是遗世独立的最后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以，英雄该有英雄的结局，霸王该有霸王的宿命。更何况天欲亡他，他又何惧。横竖不过一死，他若怕了，就不是那个逐鹿天下的西楚霸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