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空雁叫霜晨月/鸡鸣歌(2)

碎花荫里拾汉唐 作者:秦弋天


于是他尽情地叫嚣,尽情地挥洒。这天这地这乌江,通通变了色改了颜,霎时间成为他遗世独立的巨幅血色帷幔,供他尽情演绎这泣血的绝世悲歌。

霸王斜视着乌江东去,乌江如幕,残阳如血。残阳映红他的面,宛如他最熟悉的血色。

他只仰天长啸,霎时间天崩地裂。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啊。我要搅个天昏地暗,也让上天看看,谁是真的英雄。

莫名的风霎时间便从他耳畔呼啸而过,如利刃割破他的长啸疾呼。一天一地一霸王,留一个魁伟无力的身影,渐向西行。

最后一瞥,他想将记忆留给身后的岁月,却一眼瞥到了故人吕马童。吕马童如今已是汉骑司马,故人相见却是在如此境地,他多少有些尴尬。

项羽却哈哈一笑,在最后一刻遇见他,也不算差。他问道,我听说汉以千金、邑万户求我项上人头,既如此,故友相逢,我便送你个人情吧。

在众人错愕不已时,他已抽出腰间宝剑。那宝剑泛着隐隐的血色,透着入骨的寒气。

这一次,他再将那斩荆斫棘的利剑横斜,却是对准自己的脖颈。在乌江边最后一次倒下,做了一个横贯千古的梦。纵然青史成灰,他依旧眠睡。

原来,生是可以这般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死也是可以这般从容不迫、大气凛然的。这才叫谈笑生死,这才叫气贯日月。

霸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这般大气、这般从容,那份豪情霸气足以令这天这地霎时黯淡,教天地都成了他的陪衬。

行于世间最昂贵的陪衬。

于是此前所有破釜沉舟的战役皆可不计,只这最后的一番风霜凛冽,便足以让天下人知晓,孰为王者。

霸王依旧是霸王,在生命最后一刻鲜血的浸染下,更显苍凉。

再想见龙椅之上的刘邦和兵败自刎的项羽,就觉得隐隐悲戚。项羽可以在巨鹿鏖战时破釜沉舟大胜秦兵,可以让天下人传言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最终败在刘邦手下。

一败涂地,毫无悬念。

刘邦最终坐了天下,自古成大事者皆须英雄。我们在承认项羽是英雄的同时,不能忽视刘邦也并非臆想中的小人。若论英雄,刘邦也定是英雄。

只是他这个英雄,是时势造出来的,而不是像项羽,气度是浑然天成的。

项羽对比刘邦,固然有豪迈的气度在,却有不可弥补的硬伤。刘邦从善如流,项羽滥杀无辜,单从民心上便失了些。项羽大气凛然,长气轻啸下却掩盖不了坑杀兵士的事实。

秦时先民刚经过暴秦,所需的正是约法三章的清平世道,百姓不关心谁称王天下,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是否安康。而这些,项羽给不了他们。

他于人凛冽无情,对自己也凛冽无情,最后还是将最为凄惨壮烈的结局,留给了自己。说是天意如此也好,说是咎由自取也罢。总之在历史过后,后人有着无穷的理由去评述一切。

南北宋飘摇之际,一位同样豪迈的女词人怀念他时,写下如此词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夏日绝句》

于如今看来,李清照所吟咏的是那份气度,那种凛然。项羽成就了司马迁,也成就了历代热血文人,却唯独无法成就秦末万千百姓。

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无兼济天下之心。所以属于他的大幕啊,只能是那残阳如血的乌江边,而非金碧辉煌的汉家宫殿。

当江水流逝过往,当黄土埋葬音讯,依旧有愤懑的诗人于此长吟诗句,扬幡招魂: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题乌江亭》

虽然折戟沉沙铁未销,过去的都过去了。楚歌唱彻,不知归期,历史也早已翻过新的一页。后人于如今仰望那段历史,更多的是嘉其意而无法仿其事,如项羽一般的人物还是生活在泛黄的书简中远远欣赏的好。

尘埃落定,追溯足迹。你可以缅怀故人高唱骊歌,却无法颠倒古今,重书一段往昔。

正如同那段随风而散的历史,可以叩问,无力质疑。

二、霸王别姬

传说,“虞”只是她的姓,是她存于这世间模糊的凭证,她的身世姓名,早被历史风霜湮没……

传说,自刎时她用的是一把传世古剑,而今失落,不知何方……

传说,当古剑从她手中滑落时,那一抹血红深处生长出一种凄美的花,后人唤作,虞美人……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她一出场,即是这样唱。艳惊四座,声音如行云流水,让人置身其中,刹那间就随她重回那个无边无尽的暗夜,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漆黑。

那个夜晚,四周除了楚歌,便是浓重的血腥味。四周压抑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一如当年火烧阿房时那秦地夜的暗黑。

我去国家大剧院听这出《霸王别姬》的时候,台上立的恰是梅派青衣窦晓璇。做工很是不错,一颦一笑,一行一步,只一个深情的回眸,宛然便是那个饮剑泣血的虞美人。

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那一夜,风声哭声楚歌声,声声入耳。孤寂了她的夜,也寒了她的心。

她明白,那个辛苦遭逢的楚如今大势已去,而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他,也要走到了穷途末路。

她明白这道理,却同他一样无能为力。

远处是江水的拍岸声,金戈铁马的交战声,声声复声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要将沉睡的夜惊醒。

其实又何必惊醒,今夜本该无眠。

她步入帐中,想必他也听到了那悲戚的楚歌声。二人相对无言,此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执手相望等待黎明,而那渴求的黎明却迟迟不至。

她收了泪痕劝他说,群雄起兵,偶遭不利也是常情。等江东救兵来到,还不知鹿死谁手。

她声音轻柔,不似点评战局,反似寻常戎马间隙同他对弈。

他摇头叹气:前者各路英雄各自为政,可以扑灭一池,再战一池,如今各路人马一起来攻,垓下兵少粮尽,万不能守。八千子弟兵纵然勇猛刚强,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

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虽是霸王,却只能有一次破釜沉舟。下一次,便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了。

十数载的深情啊,该于今夜诀别了。

那么,既知结局,又何须伤悲。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夜月色凄寒,正是个催人欲醉的夜。

那么,不如在此,同醉同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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