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间自是有情多/羽林郎(1)

碎花荫里拾汉唐 作者:秦弋天


一、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

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他一出场,便是这么个不好的亮相,给他的定语像是京剧里敷在脸上的白粉,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再怎么辩解,也是抹不清的了。

若不是他也叫子都,怕没人会对这丑角样上场的男人多看一眼。只是因为他叫子都,就免不得让人浮想联翩。

子都这个名字,我屡屡看见。《诗经》有一首《郑风山有扶苏》,里面说,“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意思是一个女孩子去山里,没有见到梦中的玉面郎君,却见到了一个行动轻狂的人。

子都是古代美男的代称,就好像只有美人才能被称为“罗敷”一样。现代人说子都,多指春秋时期的公孙阏。

春秋时期郑庄公有个大夫叫做公孙阏,子都是他的字。他不仅有着一张清新俊逸的面容,还有着一身超群的武艺。

《左传》里记载,七月,郑军攻打许国。攻城时,郑国老将颍叔考奋勇当先,爬上了城头。颍叔考曾与子都因为争夺兵车的事情有过节,子都眼见颍叔考就要立下大功,心下焦急起来,便鬼使神差地从箭囊里抽出箭对准那老将就是一箭,颍叔考从城头摔下,当场殒命。

子都就是这么个心如蛇蝎的俊男人,比《三国演义》中刻画的周瑜的腹黑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比周瑜幸运,遇到的对手不是诸葛亮,不能够长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之后吐血而亡,反而是一箭射死冤家,落个心狠手辣心胸狭窄的历史骂名。

关于他的结局很是诡异,《东周列国志》上说他是被郑庄公诅咒而死的。当真是怨念太多,纠结至死?

看起来他像兰陵王一样,是个“不许人间见白头的”主儿。

男人的相貌漂亮得过了头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面容过白则腹黑,倒不如像莽张飞一般面黑腹白的好。

自古芳名远播的男人要么心狠手辣,要么窝囊至死,并且清一色地不得善终。

最可怜的是卫玠,被众女扔瓜掷果强势围观后病发猝死,落得个“看杀”的下场。

这样死法之香艳之扼腕,让后代男女叹为观止。

最难消受的是美人恩,果然如此。

有了郑国的美男子子都的故事打底,《羽林郎》的故事便好说些。《羽林郎》里的冯子都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美男子。他既是西汉重臣霍光的家奴,又是他最为宠信的男宠。

在一个沉香暗送、芳翠连天的春日,他驾一辆银饰辉煌的大车出门来。

只是上街闲逛买酒而已,哪里想得生出了这许多故事。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也怨她,谁叫她年轻貌美,还偏生穿得这般勾魂摄魄的模样;穿成这样也罢了,还偏生要亲自当垆,干起这勾人的行当。

更何况他也是青春貌美,风流成性。于是让人觉得,不发生点故事似乎就不通情理了。

大凡才子骚客都对“当垆”这个职业有着莫名的好感。卓文君同司马相如私奔后以此为业。相传有她这个芳名远播的老板娘亲自坐镇,酒铺里每日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其父卓王孙气急败坏却没奈何,只得将文君夫妇二人接回家里,从此二人双宿双飞。

文君走了,却给“当垆”这个古老而寻常的行当留下了许多笔墨间香艳的幻想与魅惑。世人总以为,那当垆的女子就算不是卓文君,也该是王文君。

一样的勾魂摄魄,一样的妙不可言。

不知道那来自西域的胡姬美人知不知道这个典故,若是明白得透彻她就应该了解,买酒的男人与卖酒的女人是最容易擦出火花的。

“酒是色媒人”,卖酒的一传一送间,那份暗送的情意仿佛酒中晕开的纹,一波一波地荡开,漾在波心。

只这一点微妙,就足以令整个酒铺生意兴隆。不由得你不信。

所谓醉翁之意,不过如此。

冯子都自然懂得把握这个好机会。瞧,他来了,他驾银车、衣轻裘来了。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

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冯子都自是风月老手,于男欢女爱之事见得惯了。身为男宠,他既要精通如何献媚取宠,更要懂得如何营造气氛暧昧调情。

他仪容考究,娉婷而来。银色的马鞍光彩闪耀,盖上有翠羽的马车在门口徘徊,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不凡。

她却不说话,也不故意去搭理他。像对待每一位客人一样,大大方方地坐着,只一双妙目滴溜溜地瞅他,神情活像戏台上的闺门旦。不着一句,眼波流转间却尽得风流。

他一喜,原来这看似平常的酒肆里,也暗藏着如此春色。

他上前,喜形于色。这酒么,要清酒;这菜么,要珍肴。两次近她身前,仿佛要咬着耳朵告诉她,那神情像是吩咐,又像是破题前的试探。

她用玉壶为他提来美酒,用金盘盛来脍鲤鱼。她尚年少,却也知道他的意思。她用冷冰冰一连串规整的动作告诉他,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而已。而她亦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不懂得什么连理暗结、投怀送抱的。

这样的女儿他见得多了,可即使是野花,也总忍不住要采上一采。更何况这胡姬,新鲜啊。

大概这男子和女人对调戏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寻常的表情达意与求爱对他们而言更像是漂泊旅途中一个新奇的渡口,靠岸、卸轭,却最终仍要离开起航。

却不知女心执著,一生一世一辈子,只许一个人停一次的。

既然你不把这段感情当真,于我只是茶余饭后一幅画、一只鸟儿的消遣,那么索性,连口也别开。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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