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2)

杀鬼 作者:甘耀明


新世界来了,人逃不过去,连鬼也是。长眠土下的“鬼王”被尖锐的汽笛声吵醒,他睡得够久,也够累了,时间摧毁他的肉体,却没有磨光他的锐气。鬼王暖好筋骨,伸开双手,却碰到坚硬的大铁棺,于是收手。他以为下雨了,伴着淅沥的雨声睡去,直到帕一个月后暴怒地吵醒他。雨声是鬼中佐撒尿发出的。那时节,鬼中佐骑马,走向磅礴的森林,后头跟着吉普车和数百位扛工具的村民,要去砍平一座山头。他们沿通往原住民部落的山道走,路上的小坑积满水,里头的水黾趴开长脚滑行。随着中气十足的步伐,水窝震动,抖开水波,来不及逃走的水黾被密集的人群踏死。树阴兜头淋下,鬼中佐的眼角闪着光芒。他勒住缰绳,岔入暗隐的小径寻光,士兵挡下了随后的村民。在长草尽头,鬼中佐解开裤裆小解,撒出热尿,把土里刚睡醒的鬼王浇得热烫。勒紧腰带时,鬼中佐发现了蹊跷,出刀拨开草,露出一块风雨模糊、上头刻的字迹已淡晕的大石碑。鬼中佐跳上大石碑,放眼望去,在冬风压低的草丛中,前方密布着无尽的死人碑,自己陷在标准的汉人坟场。他大笑,以畅快喉咙,而鬼王却听他撒落的尿声睡去。两位士兵闻笑声跑来,腋下夹步枪,手指勾在扳机。“清国奴就是清国奴,做鬼也一样。”鬼中佐指着乱葬岗,咧开嘴:“死了也是一盘散沙,没有秩序可言。”两位士兵听了傲然,“嗨”一声收枪。鬼少佐抽出白布,擦净军刀上的灰尘,收入刀鞘,勒马离开。

鬼中佐发现关牛窝不是传说中毒蛇、疟疾和“生番”砍人的荒地,而是物产丰饶的天堂,这里出产的稻谷饱满丰润,像鲜乳一样从穗尖滑到底,也像鲜乳一样喂养人。可惜山风烈如刀刃,皮肤常被割伤,与内地关东著名的下山风一样,往往伤人于无形中。他在公学校旁的空地扎军营,开始练兵,要把士兵练成山风般锐利,去战场收割敌人。不过,吉普车的发动声和马匹鸣叫,干扰了学生上课。

学生每日面向东升旗后,要转向东北朝内地的皇宫鞠躬,代表对天皇、皇后的敬意。可是离学生最近的,只有马匹吐气。它们向学生们嘶嘴皮。士兵连忙把马拉过去,学生这下看到更精彩的——马屁股开阖,一坨粪直落地,冒热气。帕忍不住大笑,一次比一次夸张,前仰后合,鞠躬时快拗不回腰骨了。师长对这大孩子没办法,要是其他的孩子敢笑,一巴掌甩回去。特别是校长更是狠,平日听到谁讲客语或泰雅语,骂完就呼巴掌,把人甩得五官翻山,再把写着“清国奴”的狗牌挂在学生身上。被罚的学生要去找下一个不讲“国语”的人,移交狗牌。狗牌最后全找到主人,挂在帕身上,像胡子一样密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被压得脊椎侧弯。狗牌挂越多,帕就越讲方言,铁着心挑战规定,校长要是敢呼去巴掌,手肯定肿得找不到指甲。所以,校长看到帕对马狂笑,只有咬牙的份,想来想去,只好把他调为升旗手,也许拉拉绳子能让他专注些。三天后的升旗典礼,即使六匹马一起放屁拉屎,帕也不皱半个笑纹,冷得像风中的石头。校长以为这是他的功劳,把帕调为旗手是对的,其实是新老师美惠子无意间用黑土丸驯服了帕。

美惠子教学生饭前洗手,说苍蝇这么脏,专吃腐败东西,也知道要不停地用手搓洗,把脸抹干净才动嘴,何况是人呀!美惠子也教他们饭后刷牙,说不刷牙的人比动物园的猩猩“丽塔”还糟,丽塔还会刷牙呢。她还要求学生每天洗澡,上完厕所用纸擦屁股。她把报纸裁成一块块,挂在公厕使用。帕常在蹲厕时看报纸广告,趁大肠抖擞、屁股大开大阖时,数着刘金福教他的汉字还认得几个,大声念给隔间的同学听。但是最吸引人的还是报纸上的广告图,呈现万花筒的世界,让人眼花得上完厕所起身会头晕。他们都等着学校的毕业旅行,那将是他们第一次到大都市开眼界,但现在在广告上就预习了一切,知道那是有钱就能体验的新世界。比如,冰箱能分泌冷飕飕的荷尔蒙蒸汽,让猪肉睡成木乃伊,花八角钱就能租用;水死掉后硬成冰淇淋,花五分钱,可买它在嘴中复活;电扇能制造小型“神风”,附加绞碎飞蚊和蟑螂的威力,十元就能买。学生没闲钱,深觉最好的享受就是看人吃冰而自己流口水,就像他们看广告就能干过瘾,等上课铃声响起才起身。为了珍惜报纸给他们的惊喜,他们都不愿当卫生纸用,只用竹片刮屁眼。

有一次上课,美惠子要帕和一位很瘦的同学站在一块儿比较,以此说明什么叫营养不良。对照那位瘦同学皮包骨头,瘦成竹竿,吃下肚的营养全被蛔虫拦截——它们又肥又长属于盗匪型的蛔虫。美惠子告诉全班,帕的魁梧身材,是吃米饭的模范。大家羡慕得鼓掌。帕摇头,说他一年只在除夕喝白汤,里头找不到饭粒。美惠子说,那种白汤叫牛奶,喝这种高营养汤的才强壮。帕猛摇头说,那是“稀饭”,淡得像喝水。因为帕用客语讲稀饭,难翻译成日语,只能用粉笔灰掺水来示范。最后,帕掀开装书的花布包,满足美惠子对他食物的好奇。帕连饭篼都没带,每天带米酒瓶,吓得美惠子把他当作酒鬼。瓶子像现今的清酒瓶大,里头塞满当成餐饭的萝卜干。美惠子难以相信吃这样食物能让人强壮,无病无痛地长大成人。帕说,他倒是有牙虫发疯的病,钻入脑浆或下颚了。美惠子知道那是牙痛,用一种湿臭的黑药丸,塞入帕的臼牙缝,说:“这是天皇赐药,你吃了要更尊敬他。”帕的蛀牙好了,他记得那种外壳画有喇叭的橘红盒子,名叫“征露丸”──这是1940年日本人在日俄战争中发明的一种药,意谓征服了“露西亚(俄国)”。

帕很听美惠子的话,升旗时,不再乱笑马屙屎。但是学生很快看不到马抖屁股了。鬼中佐把学校改成练兵场,把学校搬到恩主公庙,把恩主公搬到庙埕的供桌,准备用火烧他们。鬼中佐要让寺庙升天,择日把支那神烧了,要大家改拜供奉在神社的天照大神,他的地位等同于玉皇大帝。恩主公成了囚神,供桌上摆了米食和猪鸭,这是他的最后一餐。恩主公多日睡不着,眼袋浮肿,眼角囤了一泡眼屎。他很快就有伴了,因为全关牛窝的二十八尊神像都来了,要被送回西天。一旁由士兵架枪看守。怕恩主公被民众劫法场,于是全用钉子钉死,用铁链把恩主公缠得跟弥勒佛一样,却少了笑口常开的豁达。由神道教的僧侣祝祷完之后,行刑开始,放火烧,加木柴又泼油,把众神牢牢关在里头。他们握着火焰栏杆,身体直冒浓烟。烧到最后,只剩恩主公活着,其他的都化成了灰。不过活下来的也好不到哪去:恩主公的一张红脸烧成黑脸张飞了,神服和绣球官帽被火烧了个精光,又丑又可笑,恨不得找堵墙撞死。

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车站前示众,等待火车碾出他的神魄。一刻钟后,火车翻过牛背岽,大烟熏黑了白云,直冲驿站而来,见着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一样用力踩去。恩主公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压不扁、跺不烂、辗不出肠的泥团,火车来来回回、无论怎么压也没办法。鬼中佐让火车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声:“帕,出来。”帕个子很高,头从人群中浮过来,不久露出全身。鬼中佐要他报上名来。

“我是帕。”他双手叉腰,眼大而不厉。

“这是‘番名’,汉名呢?”

“刘兴帕。”帕又补充说,“我的名字里有个番字。”

“你是爸妈不要的孩子,我收你为义子。以后,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鬼中佐说罢,对帕不断复诵“鹿野千拔”,不疾不缓。帕先是握拳抗拒,不久捂上耳朵,但来不及了。那名字在脑海放大,如雷霆霹雳,要驱逐它不如接受了,于是帕张嘴放逐那些心音,说:“鹿野千拔。”

“鹿野千拔,来。拔刀,斩支那神。”鬼中佐拍了拍腰间的佩刀。

帕上前几步,握刀柄,把那把刀拔出鞘。他飞快地挥刀,几乎看到空气裂开的伤口,才大吼一声劈去。恩主公分家了,迸出扬扬洒洒的尘土,并飞出一群虎头蜂。虎头蜂是制神尊时封在泥内以显神威的,如今仍然猛剽,翅膀生风,撅起带刺的尾巴对帕发起攻击。帕空拳捞向蜂群,一掌抓了三十六只,放入嘴里嚼个爽。这时候,火车火室也烧得正紧,火舌自己顶开炉门,想把司炉卷进去。日本兵赶紧把恩主公的残肉丢进去烧。火车吸收了神魄,轮胎又刨又跳,不用多半颗炭的助兴,一转眼就跑到纵谷的尽头,只留下蓝天中的黑烟。老村民纷纷跪倒在地,用双手接下那被称为“神灰”的烟灰,仔细收藏祭拜。煤云轰隆隆地膨胀,落下闪电,哗啦啦地下起大雨。人都散了,帕还站在场上,双手在发抖,听着雷雨响在每座山的怀抱里。他竟然杀了神,而且怎么杀的都不晓得。他没处可逃,要一辈子被神诅咒了。

全关牛窝最后知道恩主公被杀的,就是帕的阿公(意为祖父。编者注)。刘金福。刘金福当年是关牛窝的土豪,用一株百年龙眼树繁殖出无数树苗,靠此养活子孙。庄里产的蜂蜜浆稠,如月光般晶莹明亮,如掺了时光的液态玛瑙,每季珍品皆装入雕有桂圆花的玉罐。珍品进贡给巡抚刘铭传吃,让他的麻子脸好了不少,却让他妻妾的感情更坏了,因为她们常为养颜美容的蜂蜜争来争去。刘金福因此荣升武官八品,率领一百位官兵隘勇和民兵隘丁,以防原住民的侵扰。刘金福娶了三个老婆,以搞垮三张床而自豪,却苦于记不得十五位子嗣的排序和名字。清朝败给日本后,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澎。刘金福听说日本人爱抽税,吃饭洗澡放屁要抽头,跟老婆上床还要缴税。他气不过,领了军民一百二十人,带了十把防“番仔”的火绳枪、二十支戳山猪的鸡油柄镖刀、四十支竹篙插菜刀,加入“义军”对抗日本的现代化武器,展开俗称为“走番仔反”的战争,不过这回的“番仔”变成了日军。义军越打越惨,最后在台湾中部的一座大山头被日军彻底击溃。刘金福退回关牛窝。日本人到村子治理后,刘金福找了一万个理由反抗,但发现没有比老理由更好的理由,就是宁愿绑死也不缴半滴“精液”税。他有志气地抛家弃子,独隐深山,用竹篱围成圈,延续一个叫“绿巴碧客”的神秘小国。他自拥国玺和国旗,国土有几亩菜园,子民有几只鸡鸭,继续和日本人消极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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