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3)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国玺有拳头大小,上刻官衔“伯理玺天德”,是洋文“总统”的音译,不料给帕吃掉了。帕小时候对世界的认知全靠嘴,拿到什么都吃,还差点喝掉一条山溪,没的吃就吮自己的拇指。他这贪吃鬼,舌头老是黏在地上,像蜗牛一样到处卷东西,两口就啃光国玺,还不肯屙出来。刘金福拎着脸盆苦追一个月,才对粉红的小屁眼叹气,说了上百回“算了”。他自嘲就算不是做总统的料,至少能保护好蓝地黄虎旗(台湾日据初期,台湾人民为了抗击日本侵略,成为“台湾民主国”,蓝地黄虎旗为其“国旗”。编者注)。他赶紧升起旗,在蜗牛壳中放月桃的种子当铃铛,系在旗杆底,以提防帕往上吃。蓝地黄虎旗是从战场拿回的,烧剩下一半,金葱绣虎只剩下半身和五个弹孔。其中穿过旗子的两颗子弹,卡在刘金福体内,他说他那时把国旗绑在身上杀向日军。此后,每当气候和湿度有异,他便大叹:“唉!两尾泥鳅活了。”他体内两颗子弹开始窜流,彼此分不清是仇人还是爱人在追逐,不客气地打烂器官,快搞死人。这时刘金福会念上几回《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安慰子弹,更能安定自己。

他却活得长寿,是全庄最强悍的“活死人”。他在篱笆外筑短坟,碑石刻上“刘金福之墓”,如果不想见的外人来打扰,就指着墓说:“他死了,灵魂已转去唐山。”这神秘国越来越冷清,访客只剩下越积越多的青苔。只有过旧历年时来一群山下懂门路、吃甜头的孩童,走两小时山路,在篱笆外跪喊:“绿巴碧客,万岁;伯理玺天德,万万岁。”刘金福欢喜极了,要封他们作哨官、营官,赐美食糕点,自己去画封满山土地。那时时光总是恬静,夕阳的光辉大把大把地流满森林,黄粉粉地停妥在坟头上。帕的下巴磕在窗台上,抠着脚趾头,看着刘金福坐在碑上,端着美食,一遍又一遍讲在民主国时代如何“走番仔反”,如何和日本人相打,如何挡子弹、扛大枪,如何在竹篙顶插菜刀和对方拼杀,讲到尽兴处要村童弄个棍棒互打,摆个战场风光。帕总是想着,眼前这老头如此憨直,不通情理,对自己就像要刮下一层皮,又老是讲些杂七杂八的老狗屎故事,而自己竟然跟他生活了这么久。而村童这么配合,完全是为了奖赏。他们最后吵到了红龟饭、丁饭或几块山猪肉,吃得满嘴油光,手里还兜几块糕饼,顺道骂骂日本人,笑着下山去,约定明年再来。可等到第二年,村童懂事不来了,只剩刘金福在门口端着红漆盘子,听着寒风飕飕跑过,怪起孩子怕一种叫“魔神仔”的山鬼而不来山上了。久等不到,他对屋内偷窥的帕喊:“来玩玩大将军,怎么样?”“自家吃自家的,有什么好玩。”帕躲在窗下,摸摸印在下巴上的窗沟痕,他要的是过年红包而已。他记得两年前刘金福给他一个佛银——佛朗机银元,由俗称佛朗机(西班牙)的殖民地菲律宾流入台湾,是清末台湾常用的民间货币——当作红包,他拿去换了一套制服与帽子。有红包,他狗屎也吃。

这两人平日很少说话,像不同时代的野鬼。要是对话超过十句,就是在吵架了。帕在篱笆内很顺从刘金福,刘金福说一不二,在篱笆外就马虎,常逗弄刘金福。他们相依为命,要是哪天没听到对方的屁响,就会全身发酸不得劲。这种关系得从帕的天生异能说起。帕出生两个月就会爬,因为命克爷娘,由不信邪的刘金福从“龙眼园”带回来抚养。帕忘不了那天,有个头上长了黑尾巴的人要他背一捆棉被和草席,艰难地爬了四公里,来到树蕨比草多、潮湿浓过云的山谷居住,一住就是十年。如今,帕每天放学后,都要把日文书和制服挂在坟边的小屋门上,换上台湾衫走入篱笆。这天,帕回家后主动对刘金福提及,恩主公被人打烂了。刘金福问:“谁打烂的?”帕顿了会儿,说:“四脚仔。”在村人眼里,日本人跟狗一样乱吠,故称“四脚仔”。刘金福又问:“那四脚仔叫什么名?”“鹿野千拔。”帕才勉强说完日本名字,就狠狠吃了刘金福一巴掌,哪躲得过去。帕犯了大忌,因为在刘金福的竹篱内不能说日语。

刘金福得发明新词汇,对抗那日语,手表不叫时计,名唤“日头盒仔”;巴士不是自动车,叫“木包人”;西红柿不叫“椭蔓多”,是“软柿仔”;百香果不是“椭结索”,叫“酸菝仔”。但是,刘金福发现要对抗那些日语,简直像要躲开阳光照射一样困难,它们如此顽劣地渗入生活,影响思维,甚至在梦里化作蝻蛇作怪,于是刘金福开始消极对抗。每当帕在言语中夹杂日语,刘金福就会大吼阻止。如果帕说我要去“便所”,刘金福就怒声应道“给我惦惦”,虽然他还不知道“便所”是什么,但绝对不是好东西。又有一回,帕拿回香喷喷的面包,说我们来吃“胖”!刘金福拍掉面包,踩个稀烂不说,还怒骂:“给我惦惦,这是洋人的包子,当我傻呀!”帕也学乖,省下很多山下学到的艰涩词句,用“这个”或“那个”模糊带过去,以躲过那些不必要的打骂。于是谈话变成:“好了,山下的这个已经那个了。”或者:“那个现下变成了……唉!自己想吧!”甚至是简化成“那个已经那个了。”刘金福答得更妙:“对,都那个了。”到底怎样了,刘金福全然不知,但是只知要说清楚“那个”会中了帕的诡计。

不过,最近帕经常多嘴地形容火车,用词超过这个、那个的,这没有引起刘金福的不快,反而让他几度想要下山去看看。

在扇了帕一巴掌后,两人安静多了,这时山下传来火车的尖锐汽笛声,清晰可辨。刘金福心头痒,要求帕准备“马擎仔”,准备下山看看那家伙,省下这个、那个的沟通,也能化解祖孙俩这时的僵持关系。所谓“马擎仔”,是改良自扛木材的工具“竹擎”的一种座椅,架在帕的肩上,方便刘金福乘驶。刘金福用某种老时代的黑长布,把脑后的长辫子拢起来,骑上帕,风驰电掣而来,不一会儿就晃到几里外的庄子。在那里,天空挂了一段烟,像乱窜的龙,龙尾散开来,浓稠的龙头却钻进火车烟囱,钻个不停。火车跑出五座山外,巨响泛在十座山内。从煤烟的厚薄,帕判断马上可追上,这样可以让刘金福被铁兽吓着,要是能骂上几句更好。马擎仔快奔,震得刘金福浑身的关节酸疼,骨头快散架了,便拍帕的肩暗示,说:“你莫傻了,山里没火轮车,县里才有。”帕听了这话更要载他去瞧,直到刘金福又说头要碎了,才停下脚。刘金福说得是,那怪物不会就此消失,总会再来,不急一时。

难得下山,刘金福要帕在庄子多绕几圈,看看人,也看看新世界。村人称这对祖孙为“两子阿孙”,见到他们便猛喊“两子阿孙来了”。他们看到刘金福,欢喜地喊他“老英雄”,有骨气跟日本人拼;见他走了,在后背笑“死硬壳”,在山头当穷土匪、又搞什么清闲的鬼皇帝。祖孙俩在林子转了几圈,把孩子们都吸引来了,刘金福用过去的讲法,说刚刚的叫火轮车,它靠的站叫“火轮车码头”。村童报以热烈的掌声,觉得这老家伙真行,把火车说成流动的火,难怪车站叫码头。他们最后停在有钱的阿舍家的报栏旁看新闻。头条仍是皇军轰炸珍珠港,快一个月了,报纸还没换掉。帕大声说,阿公你看,美国人输了。这次刘金福唯一反驳的是把美国纠正成“美利坚”。说罢沉默了好久。这几年来,刘金福每回下山便以骑在帕肩头的方式,吸引小孩子们来读报纸,教导他们夹藏在日语中的汉字。自从日中开战后,他们开始禁绝汉文化,汉文报纸渐渐没有了,连学校每周一堂的汉文课都取消了。经刘金福的教导,这些村童已习得十几个汉字与读音。但是他们玩心重,总是记不住脑子里的汉字,常不小心让字从耳中溜走。

这时又像往昔,刘金福要村童在挤满畸字的报纸中,挑出俗称“正字”的汉字,开始教学。帕在山上是条虫,下山变成龙,在庄子反而胡来,常常领着村童和刘金福戏耍。帕在地上用脚趾写下“内地”,几个孩子见状,手指停在日文报的不同处,却是同字。刘金福知道这是挑畔,不然怎么会问题一样、回答不同,便生气地说:“怎么教都不会,这不是讲过了,怎么忘记?”他再仔细解释,内地就是唐山,我们从那儿来的,然后用俗称“正音”的汉音念上一遍“内地”。孩子王帕会猛摇脚板,小孩便大笑地喊:“错,内地是日本啦!”用日文顶了回去。刘金福怒说这些日文是畸字,说出的是鬼音,讲的是吸人血。四脚仔不是仁中胡,就是屐仔脚,那讲的、穿的、用的都是唐山早就丢掉的垃圾,不要了才被狗仔叼去东洋用。你们小孩子颠倒学,不学一手,学二手的,真急死人。

帕觉得刘金福很老古板,壮胆跟他唱反调,说:“那火轮车是哪来的?人家说是内地货。”

刘金福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说那一定是“木包人”,这世上没有不用铁路就会转大弯、爬大坡的火轮车,要是有,肯定是唐山货。

“阿公,我们可以坐火轮车去看阿兴叔公。”帕忽然说,“你不是讲,要带我去看他。”

“你阿兴叔公没空,过年再去看吧!”刘金福忽然提高音量,对四周小孩说:“等过年了,记得上山来领糕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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