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从现在开始,我要成为日本人(1)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在客语称“年三十夜”的除夕夜,夜风越吹越冷,万物沉睡。只有远处的大头茶花盛开着,独自芬芳,落花还经过树丛几番拦阻,才叹息落地。刘金福蹲在竹篱边吃着干枸杞当零食,等着帕扛大木头回来。他想着,这几年的年关越来越难过,就是绣旗上的金虎也不耐风霜,用针线缝得重,金虎已经够臃肿,旗子都飞不起来。某次还被小孩子笑:看呀!那是神猪。

大头茶花又落了,半夜白花如雾。刘金福听到落花窸窣,以为帕回来,便喊声“你回来啦”,大树不应,大头茶花继续落。于是刘金福把落花声错听成山鬼的呢喃,人老怕鬼,他心里生寒,用两手把鸡皮疙瘩揉下去。冷风又来打劫,他抖得胃生寒气,心惊起来了。这时他又看到门前自己的风水碑,傍晚时祭拜、用碗盛着的长年菜在那儿,又看着碑上名字,斗大的“刘金福之墓”,心想他早已死了,还怕鬼不成。刘金福笑起来,这方圆几公里内,被人称鬼的不就是自己。他嘴馋地走出篱笆,拿了碗,抓长年菜吃。长年菜是整株菜熬的肥汤,照旧俗要整片吃,才有长年的意思。刘金福吃着菜,长叶哽在喉咙,也哽在心里,胃中酸水直往外喷。菜园里的三只鸡鸭被吵醒,先是瞪着,再扑起翅,聚在坟边窜,脖子快结成一团。刘金福吃罢,衣袖往嘴边一抹,把碗摔烂在地,一群畜生扑了过去抢食。

“岁岁平安,畜生也懂,我今天就把满山分封给你们,哈哈。”刘金福双手一拂,又当起土皇帝,说:“听好了,臭屁虫,左侧河流给你;大蛇哥,还在抢食,做了大将军,要有样子……”

其实帕早就来到山屋边,躲在远处的树干上,手上拿根大木头。他看到刘金福蹲在风水碑上哭,嘴上挂一条汤汤水水的菜叶,那像长舌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悄悄地退到百公尺外,用手中的大木头敲小径旁的榉树,尽量弄出声响,好让刘金福听到他回来而有时间擦干泪。残叶敲落了,星星露出,每颗都在黑夜里泡得又白又大。帕快到家时,大喊回来了,然后跪地把那棵从保安林偷砍来的大木头背上身,跪着前进。刘金福闻声,早已备妥了黄藤,用它使劲地抽打从篱笆外爬进来的人。黄藤长满针,针有一寸长,插入帕的肌肉,得用力抽才能拔出来。帕的皮肤又痛又烫,觉得祖父今年受了不少气,靠抽打泄愤,每一鞭都像要打出自己脊髓。好在他提早用破布子汁抹身,皮肤麻了,少受些疼。之后,帕背大木爬进屋,不懂事的鸡鸭还扑上他的头站着,扑棱翅膀调笑。

这是新旧年的交替,刘金福照例给帕来个“逐出家门”的仪式。把家中大梁换了,换梁等于换了房,换房后还得移房才行。原由是帕命太硬,换梁祈福,每年照做,不然霉运当头。刘金福认为就因为去年对帕手软,今年运气才差,所以这次下手都是过硬的功夫。仪式开始了。帕把房子中央的地板拆开,用那腰粗的新木抵地后,往上顶,便把旧木抽换了。换完木,帕抱柱,大喊:“不肖子孙刘兴帕,永远出家门。”

“不肖子孙刘金福,赶他出门了。”刘金福也大喊,把囤积一年的旧梁尘往他身上倒,又补一声:“走。”轰隆一声,屋梁震动,屋子要走路了。刘金福奔出门,拿火把,把鸡鸭赶进屋,把风水碑拔走。忽然他想起什么,又跑到屋前,放火烧了帕放读书用品的日本小木屋。

小木屋的橘子霉了,挂绳上插着松针、旧白纸扎,在夜风中翻转,这是日本人过年的样式。日本过阳历年,要台湾人摒弃旧历新年,改吃屠苏酒、黑豆、酱油煮昆布、醋腌炸鱼。帕过阳历年时,从鬼中佐家拿了日本味的菜尾,磨碎后用鱼腥草盖味,端给刘金福吃。谁知刘金福瞧见了,发现平日吃的菜是这样来的,脑门充血,抬脚就踹下去。刘金福觉得难怪自己整年来胃胀乱放屁,要服用山下药商那儿买来的恩主公的“眼屎”──商人用姑婆芋包征露丸才骗过山上的老古板,还揩油卖贵——如今,刘金福余怒未消,放火烧这日本小屋,臭骂几回,然后转身爬上浮起来的竹篙屋。

在房屋中央,帕全身鼓起来,大吼一声,用新木把屋子撑起来,代价是每根骨头弯成发青的弓。刘金福也没闲,往帕身上一边泼木灰一边用狠毒的话骂,还用藤条打。屋子重心不稳,要倒了,虽然帕把最重的厨房提起来,但屋子仍往山下滑。他一个刹脚,眼角一转,突然来个蟒腰扭,抱柱子转起了房子。房子起先是浅浅绕动,最后嗡嗡快转。帕抓到平衡前行,还说课本上说得对,地球是一颗不停转的陀螺,停下就死掉了。刘金福气炸了,大过年谈日本课本这鬼书。房子越转越快,刘金福的头发散开,眼里冒出了金星,把胃中的长年菜整片吐出。但是,帕没法从绕动的窗口看到山路,他迷路了。刘金福提起了精神原地跑步,窗户也在绕圈子,头晕,于是他看窗外。房子往前要绕过一些大树,不然会撞个粉碎。

刘金福越跑越快,房子也越转越快。家具飞来飞去,所有的影子和主人在屋子里移来转去。那鸡鸭也都在地上滚。帕则满身是血,膝关节响个不停。最后,这“逐出家门”把房子扛离原地一百公尺,更接近湿苔和森林。直到刘金福喊停,仪式才完成。

仪式过后,帕疼得难眠,睡不着,他只好卧在灶房看书,手捧书,用门牙咬火炭,借少得可怜的火光慢慢看。那是手抄书,是帕从刘金福放火烧的小屋里救回的,有几处烧得焦了。书最早是从美惠子的皮箱中偷捡来的,那是火车来的第一天。书名《银河铁道之夜》,作者叫宫泽贤治,书中描述一个孩子坐上银河列车,遨游星河。以帕的日文能力是读不懂的,但帕的想象力是与生俱来的,凭认得的少数字拼出比原故事更棒的世界。他每读几行,就会仰看窗外的夜空,想象有一辆列车奔驰在银河上,石头碾成流星,烟囱喷出星云,那种宇宙要用梦境丈量才有边际。帕有时看得忘神,把嘴上叼的火炭误认为是从窗口掉入的流星,用舌头舔,结果被烫得又痛又不敢叫。

长年菜太咸,唐山梦太淡,刘金福起床,走到灶房寻水喝,瞄到帕把日本书拿入屋内看,打破了禁忌,怒喊:“畜生,这鬼书也敢看。你阿公还没过世,不要给我作乱。”帕惊得把炭吞入嘴,这一慌,搞不清楚要收书,还是收拾火炭。他的鼻孔开始冒烟,嘴吐蒸汽,舌头痛得把火炭踹出,连忙用书本夹藏。不料,浓烟又从书缝泌出,烧透好几页,在里头泛滥成火了。帕只好躲出去,跑出篱笆,然后慢下来回头看。每次都这样,只要惹得刘金福生气,帕先逃开,让追来的刘金福小跑着消怒气。但是,这次刘金福怒火中烧,脑门布满青筋,拿起扁担就去追打,再跑下去要喘死了。帕不得不跪地,给追来的刘金福打。帕也趁机抓起路口边、留给今年没上山的孩子吃的糕饼,吃得满嘴泥沙,说:“你不要气了,你封我大将军,我受封了。”刘金福把担竿打断,还踹上一脚,指着帕的眉心:“这野鬼转世的狗屎将军,把鬼书拿出来。”帕被打得蹦了几圈,靠在一株小树边,听到刘金福的缴书命令,心想,不就一本故事书,难道也要玉皇大帝同意才能看?他不懂,不懂这老家伙为何活在自己的棺材里。帕也恼怒,吼回去:“听你乱讲。我走出竹篱,就不要管我的书了。你回去,回去你的小国。”他跑开,边气边抖落书里面的火,使劲过头,竟绞落一些没烧尽的书页。刘金福想看那是几个日本字与汉字,但气得只是抱着发抖,全部踩死给仓颉分类。刘金福想,落单的汉字会被日文带坏,不如早死早回唐山超生。他又紧追帕。这时候下起雨,越下越急,雨把森林洗得透白,刘金福迷路了,骨子凉透,不知不觉来到山下的关牛窝。雨中的百来间土屋好安静,像鬼压床似的。刘金福顺着雨水泛滥成河的马路走,足陷泥泞,道路被雨点砸得欢沸了。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上头的日本兵骂他快点滚,不然会送死。刘金福听不懂,随后听到,更看懂了。一声尖锐的汽笛响,追来的是拨开了雨丛的大车灯,晃花了他的眼睛。然后,冲来的火车像巨大的龙船,车厢缠满了雨雾与光芒,比想象中的还要恐怖。如此快速与壮观,一恍神就过去了,只能看到它的屁股通红。这足以让刘金福激动地喊:“妖精,那一定是妖精。”

这大雨下得像连珠炮,炸得山林震动,各样的昆虫和鬼魂都爬出积水的土穴。帕没跑下山,故意跑进那条小径尽头的坟堆,看到一块大石碑。他满肚子怪怨,见了这座怪坟,更是怒气冲冲。帕拔了三根一丈高的绿竹,连根带土抛出来,猛往大石上打。坟泥飞溅,四周的鬼都不敢接近。对帕而言,这坟里埋的是刘金福开口提、闭口讲的阿兴叔公。曾有无数次,帕跟踪刘金福来到这儿,看他跪拜行礼,祭品用最好的米酒、鸡髀、猪胆肝和鸭蛋,烧的金纸是拜天公用的大白寿金,当圣人在拜。这一次,帕把这几年对刘金福的愤怒,本金带利地还给阿兴叔公。用竹子鞭完,帕又再祭上铁拳头,擂起坟来,土墩一寸寸瘪陷了。愤怒打不光,只会源源不绝。坟底很快露出了三支锈烂的火绳枪及毛瑟枪,帕又乘兴打烂。一声硬响,他打到了棺材,拨开看,是一尊俗称“大铳”的百余斤铜铁大炮。炮身糊了绿锈与烂泥,还烙了一行微凸的英文。帕哪懂这是德制“克鲁勃过山炮”的意思,只觉得是地府阴文。他喉咙暴喝,肌肉充满了力,双手插入土中便拨出了大炮,往旁边的大树挥去。树叶拧出万响的雨豆,直勾勾地落下,满地响。睡在大炮里的鬼王便滚出来,一串扑跌,便挺起了身,怒目圆睁,对人不客套,也毫不客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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