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从现在开始,我要成为日本人(2)

杀鬼 作者:甘耀明


爬起来的鬼王,很快被大雨压倒地上。他在土里睡了快五十年,今日才被帕吵起来。他有骨质疏松症之类的病,筋骨也没扣紧,不太会站了。待鬼王站了起来,帕用下堂腿劈倒,不断重复。鬼王硬气,每次跌倒,都绷骨站起来,老以为是被一阵风刮倒,还从土里摸出一把毛瑟枪拄起身子。直到他发现是有人故意打他,于是从身上抽出一根发簪,刺穿手掌,把自己钉上树干。他坚持不倒落。鬼王穿着褴褛的短衫夏襟,脚蹬草鞋,披着一头长发,肮脏极了,就像图画中描写的清国奴一样。帕看过的、杀过的鬼可多了,那些咒骂他、欺负他的人死后,变成的鬼魂全被他虐杀,提早去见阎王爷。鬼王的可怕之处是一双瞎眼,眼窟黑幽,只要他专心看人,眼窟会像镜子一样,反射他人的多心。帕因多看一眼而猜疑起来,因为那个镜子里面暴露出自己被人看衰、看悲、看不起的恐惧,即使鬼王什么都没看到。

“巴嘎。”帕先用日语骂他笨蛋,再骂,“你是目睽(瞎眼)鬼。”

“寇贼,去死吧!”鬼王一个巴掌呼去。帕用手臂挡下,才发现这是声东击西的招式,另一颊已吃满了痛。对鬼王而言,打贼要打双边,左右开弓才是,抽出钉在树干上的手打去。帕觉得有趣了,第一次遇到能跟他作对的鬼,决定饶他一命,但基于以牙还牙的原则,先重踹一脚。鬼王被打成脑震荡,退到婴儿时期的记忆与爬行,该忘的都忘了,忘不了的是每天提起精神去打仗。

此后的每夜,鬼王从大炮爬出来,摸索附近的一草一木,慢慢拓展记忆的领域。天亮之前,他用发簪把爬过的土地画成圈,背熟草木的位置。簪子一插,鬼王在鸡鸣第二回的变天之际,爬回大炮睡觉。每到夜里,趁刘金福熟睡,帕顺小径来到坟堆,坐在大石碑上看鬼王醒来往外爬。到了第七天,是头七之日,鬼王要向阎王爷报到了。帕有点不舍,毕竟这鬼蛮耐玩。这夜鬼王又从大炮出来,爬到插簪的所在,一寸寸摸索下去,摸索到一座新坟,从里头拉出一只爬满白蛆与白蚁的新鬼。鬼王吸入雄蚁翅膀,呼吸急促。帕真难过他要死了。不料,塞在鬼王喉咙的蚁翅成了声带,他颤巍巍地竖起脚,大吼起来。帕以为鬼王骂他,跳下大石碑,来到鬼王旁边,要用拳头劈碎他。结果没劈中,帕只觉胸口一阵风,反而被蹦起来的鬼王用虎口锁住喉咙,被逼得狼狈。帕利落地斩断鬼王的手,鬼王又爬上帕的肩头,用另一手扼他的脖子。帕跳个三尺高,以背部重落地,压制鬼王,扯碎那只鬼手。鬼王没了双手,改用双脚钳住帕的腰。帕大声吼,不只把那双脚扯碎,连鬼王的肚子都撕裂成洞,肝肠挂了出来。帕胜了,但当他站起身时,全身冒出一泡透凉的冷涩,脑门鼓起鸡皮疙瘩。因为鬼王还没死,不认输,用嘴狠咬他的背。帕怎样都扯不开、压不碎,他翻脸发狂,像狗甩水般把鬼王的内脏从伤口甩光光。这下好了,干扁的鬼王咬着帕的背成了影子,永远黏住不放。帕走回大石碑,一屁股坐下,手指头抠着上头的文字,等阳光出来晒死身后的鬼王。到了卯时,冬阳就要溜出山头了。这时鬼王复生了,失去的手脚筋骨像竹笋一样快速冒出来,内脏咕噜膨胀,发出窸窣声。帕突然觉得活活晒死鬼王很无趣,再多玩几天更好,连忙找个捡过骨的坟,把自己埋进去,靠一根竹管对外呼吸。日头出来了,坟场好亮,在又深又重的土里,穿透的光像星星,蚯蚓、马陆、蟑螂游过帕的身边。帕感到自己无尽地下沉,身体越来越热,灵魂就快降到地狱时,鬼王说:“我是不是死了,是个鬼?”帕觉得死都死了,还鬼话这么多,始终沉默不回应。鬼王得不到回答,大笑起来,眼眶都是泪,他最后松开手脚,继续沉睡下去,发出的鼾声如水泡一样咕噜噜地往上冒。帕乘着泡泡浮起,推开泥土回到人世间,阳光刺眼得好恐怖。他大步上山,要去做工了。

一种名为“奉公”的义务劳动早在鬼中佐来时展开,村人腾出半日工,用以回报皇恩。小孩子割马草、挖炮阵地,或者种制造飞机润滑油的蓖麻,或种制造疟疾药的金鸡纳树。成人拿着畚箕、锄头劈山,砍掉树木,一路前进到了目的地后,放火烧山。在那山顶上,他们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山顶的土挖掉,填入山谷,每天有数百位原住民和汉人干活。像帕这样地大力士,耐劳又耐撞,能把上吨的大石翻下谷,把大树根从土里像鱼刺一样很快地拔出来,一次挑八担土,所以肩头老是骑着四根老担竿。但是他的用途不只如此,连玩游戏也耐人观看。

有一回休息,帕和小孩子玩起“红白对抗”的游戏,两边分组,拔下对方的基地旗才赢。帕以一人为组对抗三十个孩子。孩子站在石头围成的城墙外,用小石丢中里头的红旗就胜。但是,帕用棒子把野球打出去,还能打中飞鸟。鬼中佐骑马路过,告诉帕,打仗要积极,不是拿球棒打鸟,要他反攻。帕点头,对其他孩子说他要反攻了,回去守吧!小孩们赶快跑回去守城,人拉人围成篱笆,做叠罗汉镇守队旗。帕从东边高喊:“我——来——了——”人却从西边切入,很快拔走敌旗,完全是脚底生风,来去无踪。鬼中佐惊讶得很,发讯给对面山头的高炮兵,命他们在一棵高树上挂白旗,然后要这边的山炮士兵和帕较量,看是炮弹先打中白旗,还是帕先抢到,赢的论功行赏。一声令下,山炮转向调校,一发打中对山腰,回音在山谷间轰隆响,鸟飞了起来。第二发过高,第三发完全命中,目标物粉屑高飞,陷出数尺深的凹穴。士兵激情欢呼,回音还没从对面传回来,帕就把半棵腰粗的树扛了回来,上头的白旗还在燃烧,要不是以为树都要带回,哪会这么慢。孩子们围上去欢呼。帕张开手,露出四只喳喳叫的雏鸟,那是从那棵树上拿下的。但这回帕也吓到了。他体悟到鬼中佐好严肃,认真起来会玩死人。

帕每个礼拜选三天和鬼中佐聚餐。日本菜几乎是凉的,只有味噌汤不是。用完膳,他们坐在走廊的桧木地板上,敞开门,面对山,山风割面,冬天更要面对这种飞来飞去的风刀子。但这对鬼中佐而言是乘凉,颇能享受。他出身自寒冷的满洲,是日俄战火中的孤儿。在某个深夜,日军受到沙皇哥萨克骑兵队偷袭,越接近天亮情况越糟。有人从兽棚抓来一只母鹿,剖开肚子,把当时半岁大的鬼中佐缝入,只露出头呼吸。母鹿撒腿逃出了敌阵,在山里吃喝拉撒和交配。小鬼中佐饿了,吸吮鹿奶,渴了喝鹿尿或雪块,无聊时对风声、母鹿或跑过的动物说话。他长得够大时,母鹿受不了,内脏和子宫爆炸了,小鬼中佐和弟妹(那只鹿另怀了两只胎)出世了。他手爬并用,趴在鹿妈妈身边发出悲鸣的兽语,想躲回攒满人粪的鹿肚。第三天,哭声惊扰了巡哨的日军曹长,循声找到小兽人。曹长当时看到小鬼中佐时,他正把头埋进母鹿的颈部,一边吃鹿肉,一边爱抚母鹿。小鬼中佐被认定是鹿孩子,由当时的总指挥乃木希典大将亲见,授姓“鹿野”,另由陆军参谋长儿玉源太郎授名为“武雄”。小鬼中佐回到日本关东受教,长大后读陆校成为军官,几年后派往中国作战。在上海的某次战争中,他们包围一群死守大楼的官兵,双方撒火网,密集的枪弹在空中撞出火光,黑夜变得像白天。一位中国兵把炸弹和子弹吃下肚,直到血液变黑粉,抱满手榴弹,从楼顶跳下引爆,五脏六腑炸得到处都是。鬼中佐被炸伤脑袋,伤重退出第一线,来到台湾带兵。

鬼中佐对帕说了自己的这些身世,很短,却像枪声一样吓着了帕。大部分时候,鬼中佐谈的都是政治,那才是谈不完的。他对帕说,大和民族进入支那,带有光荣的使命,就是要让支那兴盛起来。支那的荣富向来靠外族壮大,前往在蒙古和满洲人的统治下其文化和武功最盛,现在由优秀的大和民族管理,才能再提升。蒋介石不行的,他的贪污和自大,把支那搞得破败。如果把支那、高丽、越南、菲律宾等国家一起结合,建立共荣圈,由日本统驭成富强世界,能一起面对西方世界的挑战。鬼中佐的话,让帕的血液沸腾了。

闲谈中,茶已泡好,由女侍端到帕跟前。茶碗很特别,是内地大萱地区出产的“美浓窑”,一种仿制的志野茶碗,样子像是捏坏的竹筒。白釉中透出红霞与铁焦色,布满釉孔。帕觉得要用这种小茶杯喝水,根本喝不满胃,他这种粗人只配用茶壶对嘴,或匏勺喝水。他要鬼中佐先喝,怕出洋相。鬼中佐倒要帕先喝。帕点头称是,一手捞碗腹,拇指扣在碗里,就是往嘴里泼茶。鬼中佐看了大笑,说他喝茶像快渴死的鲤鱼。帕也笑,把茶汤都笑出,用袖子抹去。鬼中佐也顾不得那套娘娘腔的茶艺,拿碗就喝,一派沙场风范。末了,他从柜里拿出一些茶碗哪个好,摊了一排,要帕选几个回家。帕哪懂那些像餐后没把油腻洗净的小碗,只觉得各个古朴怪异,装汤嫌小,喝茶嫌秀气。不过他拗不过鬼中佐好意,随意选了一个老碗,是青白釉的碗体,浥白中略泛天青。帕在手中掂了几下,粗估这斤两不足前头的,而且碗缘没上釉,有点脏,又有开片的裂纹,以为烂货一个,选这也不让鬼中佐吃亏。“那是景德镇瓷碗,从中国带来的战利品。”鬼中佐称赞帕有眼光,识货。帕听得半懂不懂的,管他是褒是贬,是骂是疼,来劲地猛点头称“嗨(是)”,他认为日本人都是这样响应,先学起来就对了。

庭院的绯寒樱开花了,是疏淡的单朵,又丑又孤,更远的李花、桃花却不顾性命地开。鬼中佐对帕说:这里的樱花老是拖拖拉拉地开,谢得也不干不脆。你一定要去内地看,那儿的垂樱像神灵的哀愁,能瞬间把血肉盛开成花海,瞬间又决绝地落成雪花,这才有生命,才是武士精神。而且樱花火光四射,晚上亮得不用打灯,落花还能烫死人、压死人。每当他站在樱火下,都会忍不住往上爬进花海里,趴在树干上感受那种温暖无比、仿佛回到鹿肚里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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