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从现在开始,我要成为日本人(3)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做人当做武士,做花当是樱花。千拔,你要做武士,超越我。”说罢,鬼中佐走到树下,抽出佩刀,刀子如手臂的延伸,像螳螂般要用镰刀脚攫物,唰一声,流光爆闪,便喝倒两株绯樱。鬼中佐说:“这根本不配当樱花,连花都不是。千拔,给我拔起来。”

“嗨!”帕没听明白,只猛点头响应,却没起身动作。等到他猜出鬼中佐的意思,又紧张地跳起来,几乎打翻了茶碗。他走到庭院,卷起袖子,先把斩倒的两株樱树拿开,只见他双脚拧蹬,胸膛憋紧,俯仰间,把两株树根拔起,看不出有使力。可是庭院土地震动,被树根带起来的泥土也撒了满天,落在屋瓦上劈里啪啦响。帕把树根和树枝抛到院子外。女侍把落花扫起,不留一点残红,免得鬼中佐怨怒。

看着庭中一双骷髅洞,鬼中佐大笑,转身对帕说,要他过几年到内地读陆军军校,一切经费由他负责。但帕的耳朵和舌头不习惯纯正的日语,不能很准确地会意和回应。很多时候,帕不疾不缓地摇动一种木盒子的尾巴,能从黑唱盘听到奇异的歌声。唱盘有世界名曲一百零一首,有德国希特勒的演讲,也有美国国歌——激昂歌声不太像鬼畜之声,帕听过一次不敢再放。大部分的时候,父子俩听华格纳音乐,听到黄昏的树影爬上膝头,再爬上胸口。到晚餐前,帕恭敬地退离,在门口的迎宾石转身告别。所以,当他听懂自己能前往内地求学时,已是第二十八次父子聚餐了。那次回家路上,他憧憬美梦,对内地的遐想焚烧着内心。他看着巨大的落日,像对日丸旗发誓:从现在开始,无论如何,要为成为一位真正的日本人而努力,努力讲国语、学军事和习惯日本食物。他高兴得很,拔了一根粗藤挥舞,把路上的杂草与石头劈开,唱着日语歌配合节奏。走到半路,他想起把日本货提回家肯定会被刘金福骂,便把带来的清酒打烂,留下瓶底当门柱臼,声响小,又好开。又把景德碗底的莲花纹磨花,看不出来是内地货。再用石头把黄渍萝卜、甜醋姜芽、腌鲑鱼、天妇罗等磨碎,加入采来的猪屎菜压味,用紫苏盖色,才拿回家给刘金福吃。现在,他发现煮汤也很省,一锅热水加入少许的神奇粉,竟然甘甜无比,让刘金福喝了忍不住想“食百岁”,仰起碗,大呼恩主公。他瞒着刘金福说那粉粒叫“香灰粉”,其实是内地人的新发明,叫味精。

帕越来越忙,不只要上学,下课后还要练兵。那时的恩主公庙不过是木造瓦房,当成学校也装不下这么多人,他们在旁边加盖了竹屋。课余时间,学生要种菜和养猪羊,菜虫抓不完,猪羊也叫不停。猪最烦人,被恩主公的神驹赤兔马附身,起乩时出来巡堂,被学生戏称“豚校长”。要抓到豚校长很难,它像古灵刁钻的鳗鱼一样,钻女孩的裙子、掀男孩胯下。它被人围捉时,干脆撞墙钻洞,逃得好快。但当美惠子弹奏起她天籁般的风琴后,豚校长就变乖了,还能来段伦巴或恰恰,最后大汗淋漓地回猪舍睡觉。

原本放恩主公的神龛,改放奉安柜。奉安柜寄放了两项圣物,一是天皇、皇后照片,一是天皇颁发的教育圣旨“教育敕语”,学生每日要恭敬地对这两样东西鞠躬唱诵。某日清早,师生打开柜子行礼,里头传来狂浪的叫春声,男生乐得大笑,女生骇得脸红。原来是两只豚校长在那儿奋力交配,把天皇、皇后照片当床垫踩。校方顺从豚校长,神龛留给它睡,把奉安柜改成更大的奉安殿,就设在庙埕原本放金纸炉的位置。奉安殿像个小神宫,上有石雕屋顶和飞檐,下有大理石基台,门上绘一对金凤凰和菊花纹饰。每当地震或空袭演习时,天皇、皇后的照片胜过一切,十位学生扛起奉安殿往防空洞跑,跑到庄尾最大的山洞躲藏。十个人也抵不过帕,他戴一双白手套,先行礼如仪,再把整座奉安殿举在眉梢,低头小跑步带走,哪有可能让上头的摆置掉落损坏。

下课后,帕是教育班长,军阶属中士的“军曹”,配一位称为“当番”的助手。助手是来自横滨的坂井一马,军阶二等兵,四十多岁,曾做过流氓和居酒屋助理,主要是帮帕洗衣、传令、勒马杀鸡和打新兵,也教一些粗鲁的日语。帕越来越讨厌回山上的家,在那儿好孤独,只能跟家畜说话,还有山上也太潮湿了,半夜还要起来赶走爬上棉被的苔藓。他以前最想当野鬼,不用上学,每天能在外头玩到三更半夜。现在最喜欢当兵,喜欢阳光、同伴、大声嘶吼,喜欢汗水掉到眼里痒得睁不开,而这些在练兵场全找到了。

来这受训的先是日本人,后来大东亚战争吃紧,台湾人、满洲人、高丽人也入伍受训。关牛窝什么气候和地形都有,适合做战场的预习场,所以鬼中佐在这设练兵场。训练的第一科目,要士兵了解服从的真谛。鬼中佐下令队伍“前进”,要帕摆动双手、抬高脚带队。做不好的,由助手坂井一马拿像一根棒球棒的戒心棒打,要把那些屁股打爆。坂井光这样就把手上的茧练肥了。一小队的士兵列纵队走,嘿咻嘿咻,雄壮威武得像火车一般,气势磅礴震撼人心。路不总是直的,人肉火车遇到岩壁就得爬上去,落队的被打落山谷处罚。人肉火车遇到百姓房屋就推开,不管里头的人在睡觉还是在吃饭,所以关牛窝的房屋会移来移去。如果遇到大悬崖,担任车头的帕不加考虑地跳下去,再原地踏步摆手,唱军歌,随后跳来的人断手断脚,把野战医生花岗一郎忙翻了。帕后来跳下悬崖后,就接着后头掉下来的兵,赢得大家敬爱。光练习前进就会死人,士兵想到后退就快发疯了。好在鬼中佐说,士兵只往前杀,只有尸体才后送。不练习后退,就练习休息。吃饭是最棒的科目。士兵高兴地坐上餐桌,看到菜拼命上,快吓坏了。端来的是木雕花椰菜、牛蒡和海菜,饭是沙子,汤是臭墨汁。铁齿的帕一口饭配一口菜,放屁不用翘屁股——硬挤,饭后剔牙,不忘眯眼打嗝。士兵认为饭菜是真的,可吃了牙齿与舌头受不了,只敢喝汤,想象那是好喝的墨鱼汤才喝得下。军中哪能给你偏食,鬼中佐下令要吃完,否则连桌子也要啃完。大家拿出吃奶的力,啃了三天三夜还没吃完。只要一人没吃完,全体施以“鬓打”惩罚——士兵面对面站,大力互掴耳光。没有人敢和帕鬓打,帕只好打自家,面皮像大鼓一样咚咚响。在苦难、折磨与屈辱后,鬼中佐才慢慢放松带兵的教条,从严父的严厉转为慈母的关爱。这是治兵之道,他在战场待过,知道有些子弹竟然会转弯,直接射中军官的后脑,这说明了,始终苛刻只会让士兵把枪眼对准自己将官的背,未战先死。

有一天,帕带新兵在暗夜练习前进,他们翻过树顶,游过埤塘、急河和臭屎坑,最后来到坟堆。由于才挂纸扫过墓,菅草被烧光光,数百座坟墓散落在斜坡,更远的山顶挂着一轮月亮,士兵踏步过去,像收队返回月宫的鬼。除了帕,他们越走越惊,有人不小心踩破坟,幽蓝的鬼火跳出来,腻在士兵的屁股后头乱飘。队尾的士兵吓破了胆,只能往前跑,如撑跳箱般翻过前一位人的肩,共翻过五十个人落跑。

坂井大骂,拿戒心棒挥打,可是眼前的兵年轻腿壮,他哪追得上。队伍慌散了,大家都往前逃。坂井往后一瞧,只剩帕一人摆手阔步,比一个中队的军人还雄壮,比一座森林的竹子还挺直。帕的后头有着荧荧的鬼火乱窜,让他像走在蓝花凋亡的地狱。坂井怎么叫他都不应,便认定帕被称为“无缘佛”的孤魂野鬼附身,喊声“阿弥陀佛”,“脚尖撒影”,“沙扬娜拉”去了。人都跑光了,只剩帕大步走到那个鬼王的大石碑。石碑上头用小石头压了一迭被雨水泡胀的寿金,他绕了过去,又觉得不对劲地跳上去,叉腰顾盼。月光下,以石碑为中心,半径五十公尺内的石头、土壤、草叶好像都得了毛孔粗大症,整块地有微微的阴影。帕用脚抹地,怎么用力也擦不去粗毛孔,才惊觉那是鬼王用发簪插出的细孔。他忽然又发现大石碑上有新字迹,凿痕很浅。他用手去摸,手却被哪来的簪刺麻了,毛孔绽开。最后,他的手被一道从后方来的发簪插穿在地,死死钉在那儿。

“竖子,这是我的地盘,你休想。”鬼王怒喝,一口咬住帕的耳朵。

帕用另一只手去摸碑文,上头写着“北白川宫之墓”。帕笑了起来。北白川宫是皇亲国戚,小学课本上说他是当初率兵从基隆进入台湾的总司令,剿灭了不少土匪。鬼王这么自大,厚颜无耻,何德何能,自称是民族英雄的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帕笑起来,轻蔑地对鬼王直呼北白川宫能久亲王殿下,还跪地叩头。

鬼王咬牙说:“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自己的名字。北白川宫,我恨不得这逆贼‘番王’火速死在这儿,这是他的墓。”

帕倒是笑不出,默默看着鬼王,任时间之流汹涌地横过,有一炷香之久。这时候,山下传来“祝新加坡陷落”的欢呼声。帕对鬼王小声喊“土匪再见”,拔掉手中的发簪,吮着血,走几步后回头看了一眼鬼王,说:“你有种,好好照顾自己,别那么快死,多注意狗,它们够凶。”说罢,帕翻过一座小山,看到庄子里有数百人敲锣打鼓,手提灯笼,把山路燃成大火龙。施放的高空花火炸亮了纵谷,回音久久才消退。天上地下都是光,他大笑也大叫,快速冲下山去玩,不跟鬼王耗了。

大东亚开战后,皇军像形容的那样,如甘霖浇灌了东亚地区,武汉、香港、古阿姆(关岛)、缅甸、比岛(菲律宾)、兰印(印度尼西亚)陆续陷落。每陷落一国,个子高的帕就跑到教室前,用红笔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圈出陷落区,到处是喜洋洋的大红。每次捷报,庄人都上街头游行,大唱军歌,挥动万国旗。新加坡陷落的捷报在下午传来,鬼中佐立即在晚上办时局游行,化装庆祝,以红豆包和红白麻薯吸引小孩来参加。连夜庆祝的目的,是新加坡为英国殖民地,皇军几天就攻下,绝对的圣战大捷。在夜游的浩大群众中,有务实派的警防团大汉,他们头戴厚棉头罩的防空巾,肩扛救火梯、灭火棒、推着两轮简易消防车,左看右寻,担心落下的烟火渣引起火灾,这种欢乐场合也拼命找火救,没有娱乐精神。耍乐子,多亏演话剧的俳优,用牛车轮和麻竹做成大战车,炮管放入七彩纸屑和乙炔,浇水让乙炔溶化成白烟。点上火,轰一声,喷出缤纷的炮屑,在众人一片“砰!终于打到旧金山了”的激情叫声中,前方牛车拖的竹笼里传来男优扮演丘吉尔、罗斯福、蒋介石的哀号。三巨头纷纷中彩倒地,嘴巴流出大量皂泡,惹得大家笑。最引人注目的,算是孩子王帕领导的儿童乐园队。八个小孩半蹲,拳手抵地,几乎用上唇遮盖住下唇,鼻子皱成一小团,有的叼烟斗,有的穿裙子或西服,有的刷牙或拿饭碗。他们扮演的是内地大阪动物园的猩猩“丽塔”。丽塔是动物明星,是当时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什么都会,什么人都喜欢它。十几只“小猩猩”打的打,闹的闹,在地上滚得眼冒金星,像从纵谷两头滚下来的猕猴进香团。另外,还有十个孩子扮演美、英、支那、高丽、满洲的俘虏,捆得像烧肉粽,再用长绳子分别串在一根大梁子顶上。帕换上将校军服,身上挂满当作绶带、饰带的藿香蓟,胸前缀满了充当勋章的番薯叶。他抬头挺胸,脚步呼呼,拿着梁木猛转,小俘虏在空中弛散,努力叫饶。这是旋转木马表演。帕走上香灰桥时,高空炸出的几泡烟火,照亮了纵谷。他看到遥远的河底有另一组幽冥在游行,一列鬼魂在前进,摇摇晃晃地溯溪上来,有数十只之多。鬼队伍好热闹,为首的“鬼王”高有八尺以上,莫非是钟馗嫁妹的阵仗?帕趁兴致好,想去戏弄钟馗。

帕要下河,得卸下梁上的人才行。玩疯的孩子却不肯下来,拉着绳子吵闹。帕想,自己有阴阳眼能看见鬼,别人却看不见,就顺着那些孩子也没关系。他故意落队,趁游人不注意,一个鹞子翻身落下二十五公尺的溪底,就落在鬼队后方。帕在河里很难拿稳大柱,便猛旋转找平衡,让孩子全都晕了。他定睛一看,前方是一队被打压的神将,很衰萎。带头大神将叫伯公,它以前的外貌是耳大头方、笑憨可亲,现在沦为地头蛇,走路懒散,好像走狗。中间的大神将以前叫妈祖婆,现在是女海贼,穿得破烂。旁边是千里眼、顺风耳等一干喽啰。之后的恩主公不拿青龙偃月刀,是拿菜刀,不骑赤兔马,打赤脚走,怎么看,都像梅毒上身的罗汉脚。殿后的是狼狈的城隍爷,印堂发黑,眼袋积满眼屎,倒是他的打手七爷、八爷像吃了鸦片一样疯狂摇头。至于那些随队的鬼喽啰则是庄里刚死的老人,随风颤抖,扛着挂有刺绣剑带、桌围的小神轿,有人摆出破道具却舞着疯狂的斗牛艺阵,有的沉默地拿旧的罗伞,一步步涉水。帕还看到死去的刘金福。他拎着用紫苏糊成的鬼灯笼,无声无迹。帕很难过,泪水在眼眶打漩涡,感到脊髓淌尽似的麻冷。自从上次看日本书后,帕被刘金福赶出篱笆,两人已断绝了祖孙关系。他白天上学,晚上待在练兵场,没回过家。一个月不见,祖孙如今竟生死两茫茫。这时节,刘金福没走细腻,跌落溪中往下流,把二十余位不敢惊叫的队伍冲倒。殿后的两只鬼隔岸张开藤编的网子,拦下冲来的鬼,却被强大的撞击力扯下水了。帕两脚插下水去,敞开胸膛挡河,使出钟馗救鬼的戏法,一手转大柱,一手又把藤网提起,抓回不少好兄弟,赫然发现他们都是有体温的人,不是鬼呢!有两位老人失踪,被帕在深潭拉出来,这下真的气绝成鬼。他们围着尸体,不敢嚎出声,怕泪水反光引来巡警或宪兵逮捕,更不能生火,便抱着彼此取暖。帕这才搞清楚,这是附近四庄合办的迎神庙会,昔日的宗教活动,如今只能在黑夜的河谷进行了。

差点跌死的刘金福看着帕,一巴掌就打了过去。帕倒有些喜欢,隔着脸颊用舌头磨蹭那掌印。打是和解的开始,他感到那严厉的掌痕多么爽朗。刘金福把噤声用的榕树乳胶吐出,说:“这野鬼,人不成人,鬼不成鬼。走开。”然后含回乳胶封嘴。老人们又扛神轿前进,用纱布装着在腐烂孟宗竹上才长得出的荧光菇,当作鬼灯笼。他们双脚各绑十斤石头,能在急流中稳走,也用水声掩埋脚步声。最艰苦的莫过于扮神将的老人。这些俗称“公仔”的神将由粗糙的旧衣编制,表情苦愁,走法狼狈。神像过于高大,重心差,往往走几步就给溪石绊倒,不只跌个狗吃屎,也成了落汤鸡,但是他们随即拔起身,坚持前行的毅力,就像关牛窝溪那些不分年月溯溪前行的小毛蟹和鳅苗,如此动人,再强悍的溪水都扑不倒。几里的溪途,有老妇沿岸设桌跪拜,在家畜受日警配给的情况下,牲礼只能用瘦小的斑鸽蛋和猫头鹰代替,也不能烧香烧金,拈筷拜即可。

老人完成绕庄巡境,走出溪水,循小径前进,衣服渐渐被体温烘干,最后来到坟堆的竹棚演出酬神戏。没有歌声,必要的八音弹奏,用吹叶片、撞石头和斗蟋蟀声取代,以大自然的悲奏配乐。帕随之跟来,歪歪倒倒地走,坐上大石碑看表演。荒暗处,鬼王从竹林爬出来,嘴叼发簪,他来到老人面前,像云豹一样吼出一阵阴风,把他们的毛细孔吹绽了。老人颤起鸡皮疙瘩,却没寒意。忽然间,山下又传来游行队的高呼,施放的花火炸亮天空,也照亮神轿内一坛被鬼中佐烧毁的恩主公神灰。祭拜后,老人把神灰分批用符诰包好,放入铁球,塞入屁眼,躲过日警的搜查。藏好神灰,老人放心地大哭。天空中,又有几朵花火炸开,冷清的坟堆亮出数百座热闹的坟墓,人鬼分不出了。帕拿的大柱上的孩子被炮声吓醒,看到诡异的地狱风景,失心疯地大哭起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