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爸爸,你要活下来(3)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几天后的夜晚,鬼中佐又刻意空下那间车厢。帕背着医生花岗一郎,从后头追上火车。现在他们只能偷偷做,上车也不能光明正大,因为这对父女的名声太大,获得不少村民的支持。车内昏暗,椅子凌乱,那对父女坐在那儿。花岗医生想不透之前曾发生什么事,仿佛进入鬼火车。宪兵不再给两人睡觉和吃饭了。但是尤敏几乎牺牲自己,用血管输出养分,吸回秽物和睡意。因此拉娃有精神,双眼深邃,满脸红光。而尤敏极为疲困,他身体消瘦,骨头浮出皮肤,只剩天生的大眼稍有神。花岗医生摸了父女相连处,足足有一刻钟,没有惊讶、也没兴奋,问帕:“要救谁?”

“义父说,把男人留下来。”

花岗医生拿出手术刀,共问了三回:“我是说,你,想要救谁?”

“两个都救。”

“他们的动脉连在一块,最好的救,就是不救。”

之后,帕把这件事跟鬼中佐转述,还骗他说,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解不开骨肉情谊。鬼中佐只好暂时不作处理。

拉娃的事迹连刘金福也知道。每晚牢窗被火车遮去时,他抓一只蟾蜍,对它的肚子吹入一枚九錾籽,往上抛。蟾蜍倒趴在底盘后往上爬,如果不幸碰到红炽的炉管,唧一声,焦成疙瘩皮飘落。三天后,一只蟾蜍成功地爬入车窗,吐出种子才停止了胃痛。快饿昏的拉娃让父亲趁宪兵不注意时,把种子捡给她吃,咬破壳吃核仁。从此,村民不时从窗外抛入九錾籽。拉娃一人吃两人补,把营养反哺给父亲。

关牛窝已实施食物配给制,能吃的东西要标示,在猪羊鸡鹅的身上打孔缠标签,有时严苛到连稻米、竹笋、番薯等也一样,收获后先缴给练兵场,再依各家人口分配。大部分的粮食属军队,少部分才依等级发给庄民。拉娃和父亲属“番籍”,配给更少,但是能从九錾籽获得高热量,相偎活下去。每当火车入站,拉娃想起车厢下有位怪老头,她没有蟾蜍邮差,不知道如何差信,便想起悲伤的事引爆力量,她想起有只瞎眼的母猪踩坏她家的小米园,她和它都令人难过。这让她能用力戳破地板,七天后,地板像麦芽糖一样陷下,露出个小洞。洞的下头,刘金福在牢内绕圈,锻炼身骨。

刘金福感到日子越来越难熬,不是意志力枯竭,而是肉身衰败。他得久撑,只要多活一天,就能给大家多一天的精神示范。但是,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某天感到体内闷烧起一股燥热,快把内脏烤坏,张口就传出焦味。三天后,燥热烧尽,内脏又急速冷冻,嘴唇完全霜白了。冷热速替,他的身体因为膨胀不均匀而裂出更多的皱纹,瞬间衰老了几岁,大多时只能翻白眼看人。他得了叫“马拉力拉”的疟疾,这是传染病,得立即隔离。翘胡子巡察用竹子挂上草绳围起洞,禁止外人靠近。只有火车敢靠近,还把封锁绳狠狠地碾横了。

趁这时候,帕跑到火车上,从拉娃挖的地板洞丢下糯米纸团,正中刘金福微张的口。那是他跟花岗医生拿的美制金鸡纳树药,用糯米纸包妥药粉,骗刘金福吃下,说这是恩主公从肚子搓下来的神垢。但疟疾比巡察还毒,神药也控制不了病情,只有跟它对抗。刘金福脾寒时,帕用绳子绕过灯柱,把他吊上来晒太阳,或用热水掺上青草倒入地牢泡;要是刘金福烧热,挑冷泉很有效。事到如今,自觉将死的刘金福更懂得适时演说的时机和意义了,当火车带来人潮时,他讲出细微的讲词,不注意是听不到的。几天后,有位老人听出意思了,把话传开来,听者莫不激动落泪,从此老人们每天来这等这句话。“时代艰苦再久,也不会超过一条命。”刘金福重复说。有一天,牢窗被车底盘盖上时,他又准备演讲。但是,在那噪震的金属宇宙中,有颗湿亮的星星不断地眨眼,降得好低呢!刘金福踮起脚,用一根前头分岔的枝条把九錾籽呈去。种子被拿走了,接着星星出现,传来拉娃的啜泣声,且落下号啕的眼泪。刘金福张口接下泪水,闭上眼,舌头不断地翻动。他大吼:“海,我看到海咧!”吓坏那些等着听演讲的老人。

火车最远到达海岸线,然后折回来,车木壳沾满了盐粉,连浓浊的煤烟也变得很咸。早班车入站,许多蝴蝶停在上头,用弯曲的小嘴管舔盐,吸饱后随黑烟往上盘旋,磷光浮散,最后稀释在蓝天。火车栖满拍动的蝶翼时,像长满毛的大马,十分俊俏。太阳下,那炫丽的颜色不是东一块、西一区,而是液状的。下车来的受训兵用手沾一些蝶粉,藏在衣领或信册里。等他们再想起此事,可能困守在某座盐味与战火都很咸的海岛,或涉过蚂蟥与河流都很汹涌的森林。那是日军被美军和澳洲军玉碎前的清晨,他们衣领或信里飘出一只白蝴蝶,无忧自在,乘着轻风,逃向桔梗蓝的天空。

然而,在关牛窝的蓝天下,拉娃带来海上的故事。她说下第一句话,蝴蝶轰然漾开。这让火车在太阳下显得苍老,聒噪冒烟。但故事精彩,报纸没得比。拉娃说,那些载满年轻士兵的战舰,成群地牵手出港,跳跃在海浪上。但是美军的船不是驶在水上,而是游在海下,慢慢地跟踪在日本船后头,发射会冒白泡泡的“海豚”击沉船舰。船员都跳海逃生,海上漂着我们的爸爸、哥哥、姐姐、弟弟,手牵手大叫,像一畚箕一畚箕倒下去的垃圾。看哪!会哭的垃圾,会流血的垃圾,会挣扎的垃圾,怎么倒也倒不完。他们背着枪、戴着头盔,无助地抱成了一团,在风浪上勇敢地唱国歌,沉入风浪下流泪地喊:“天皇陛下,万载。”然后全被鲨鱼吃光。

故事就像风一样散开了,钻进村民耳朵,鬼中佐得想办法消毒。第二天火车运来十几箩的腥肉,后头萦绕着苍蝇,像挥发出来的黑烟。只有官兵和讲纯正日本话的家庭,才能吃到怪异的碎肉。肉有火药味,落地会冒火花,要仔细地嚼,生怕牙齿碰出星火而引爆了。鬼中佐留了一箩筐给驿前的群众,告诉他们,这是鲸鱼肉,是世上最棒的鱼。他又说,美国的潜艇不是发射海豚,是鱼雷。不过,大和船舰得了天皇保佑,鲸鱼会游去以肉身挡下鱼雷,为国捐躯,这些含硝味的破碎圣肉就是见证了。他说,那些鲸魂已入籍靖国神社,受人朝拜,化成锦鲤活在皇居二重桥下的护城河中。鬼中佐解释完,带领大家遥望皇宫,举双手高呼:“天皇陛下,万载。”

隔天晚上,趁月光照路,帕从溪谷跃上道路,两步跳上末班车。车厢内坐满了士兵,愣看着窗外的景致,看到魔鬼班长帕来了,赶紧下巴抵胸,椅子只坐三分之一。帕想私下问拉娃一些事,要求士兵唱军歌遮掩后,这才坐到拉娃身边转达鬼中佐的意思:要是她再乱放话,就用针缝死她的嘴巴!警告完,把一支三寸长的布袋针插在前座的椅背上,针鼻孔挂着粗线。但拉娃赢了,她讲故事的目的就是引帕再度上车,她喜欢他,感到爱情和死亡一样,总让灵魂陷入漫漫的黑路迷途。帕还是为自己问:“故事是真的吗?”尤敏插嘴说:“这是鹿野中佐的,还是你的问题?”帕没回答,大声要新兵们停唱,都坐下,才起身开门。就在他要跳车时,拉娃石破天惊地说:“那是真的,一个比一个惨。”声响回荡在车厢,即将远行的士兵想到自己的命运,默默垂泪。那气氛真是低迷,车厢一片残暴的死寂。帕再度命令士兵们唱军歌,而且用嘶吼的方式说:“不管敌人有多少,不管炮火有多凶,大和精神油然而生。”原地踱步加上高亢的军歌让地板跳动,火车就要散了,一耸一耸地离开。帕咬着牙,抓紧门边的扶柱,把铁漆捏龟裂了。他看着不远之地,黑夜腐蚀一切,关牛窝的微灯在那里颠簸、闪动或余烬苍凉,风一吹,一道路转后,世界已经还诸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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