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爸爸,你要活下来(2)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完了,我不会游泳。”莎韵跌落河中,衣服被独木桥的杈枝钩住衣服。她双手挣扎,而且喊出电影中没有的台词:“拉娃,救救我。”

“等一下,我来了。”拉娃说。

整出戏的关键就在这,利用故事的张力撼动拉娃,要她爬去救莎韵,好挣脱尤敏。拉娃太入迷了,伸手要把莎韵拉出水,但她双脚绞着父亲,够不着。车厢外的人深深入戏,想冲上车救莎韵,但门上了锁,观众便从窗户爬上去,上半身趴在车里头,在外的两脚还踢踢蹬蹬地找支撑点。戴口罩的警防团冲上去,抓住腿把人扯落。那些人被送往车站内躺着,仍喊“我来救你,莎韵”,完全是中邪,直到警防团用沾了氨水的手帕捂住他们口鼻才清醒。广场的人,一半在看车厢里的人演戏,一半在看靠近车厢外的观众入戏,不时发笑。可是他们闻到一股淡淡味道后,眉头深锁,也被小原住民的三流演技撼动,跑前去大喊:“我来救你,莎韵。”那味道是警手在车厢偷偷燃烧Rong流泄出来的,Rong是乌臼制的泰雅占卜工具,有钩状。巫婆把干燥后的山猪眼睛磨碎,喂孩子吃,让他们睡时看清楚噩梦。之后在孩子的头上勾断一些头发,就能捞走噩梦。把断发系在Rong上,又能增加它的动力。巫婆得知警手要以演戏的方式带回拉娃,送上自己占卜用的Rong,要他连头发一起烧,能释放十几年来凝聚在上头的童梦。凡是闻后,会进入如真的梦境。

在车厢的表演区,拉娃要救到莎韵了,正努力放开尤敏。尤敏也使力掰开拉娃的腿。她的腿就像锹形虫被黏住的大颚,被几尽折磨,几乎能听到骨头被撑开的声音。

倒是莎韵不够入戏,因为“独木桥”钩住她的衣服,不让她落水死掉。她愤恨地拧了“独木桥”,说了戏里不该有的台词:“放掉我,让我死掉。”在无效的情状下,她大力拍击桥身,又用牙齿狠狠地咬,只希望桥早点断。

那一刻,拉娃终于碰到“独木桥”了。原来这场戏,她始终要救的是“独木桥”,不是莎韵,便喊:“帕,你要被冲走了,醒醒呀!”没错,那“独木桥”是由帕扮演的。他身穿木头衣趴在两座椅子间,扮演中流砥柱的桥,努力地用一根手指勾着莎韵的衣服。

帕再也忍不住了,喷出肺里的Rong味道,大喊:“身为一根独木桥,也要坚持到底不断掉。”来个翻身,跳浪似的肌肉把整身的木头装给撑爆。帕一手提了莎韵,一脚踹开车窗,伏在窗台,大喝一声,眼珠逡巡,把广场的目光都搜集来之后,嘶吼着:“看,我把李香兰带来了。”群众这时响起掌声,而且呼声不止,对跳下车扛着小女孩的帕拍胸。只有在远处观看的鬼中佐气得头顶冒烟,叫小演员们下车,令火车速速驶离。

第二日,警手摇醒睡在宿舍内的小原住民,要他们到水龙头下洗脸,准备回山了。他点燃十几根火把,把火车大厅照得炯亮,点完名就要出发了。可是孩子们的火把很快熄了,他们才坦承,忘了用木头盖套住火把头,油挥发了。警手向驿夫讨油。驿夫悍然拒绝,说现在油贵又少,还说大厅是严禁烟火,难道你没看到标语。那些小原住民只好待在大厅,等天亮后出发。他们颓丧地偎在长椅上,忘不了昨日失败的话剧。一位小原住民对窗户哈口气,对着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依样画葫芦。警手问他在画什么。小原住民大力地朝窗户哈气,那些消失的线条又出现。一条水草里的沉船,他说。可是玻璃上的雾气消匿后,船仍在,出现在玻璃后的广场上,且在风中款摆。警手叫孩子们出去看,那其实是一间被枝条举起的房子。这几天他们早睡晚起,竟然错过这幅美丽的陆上行船的景致。

离天亮还远,广场陆续来了许多小学生,对着房子大喊,日头晒屁股了,懒鬼快出来。帕把助手坂井扔出来,要他去管管。坂井喊声“混……”,“蛋”字还没脱口,眼皮已阖上,躺地上睡着了。翘胡子警察来了,恭敬地敲敲小房子,说今天是纪念日,广场要用。帕赶紧跳起来,腋下夹着死猪样的坂井,背着小房子离开,这时他看到车站前廊坐了一排小原住民,正用惊愕的眼神看他,他们的背篮插有沾露的马樱丹。帕知道他们要回部落了,向前去为昨日的闹剧道歉,也希望他们日出后上路,才不会在树林走得太冷。警手只怪自己弄巧成拙,把Rong烧得太多了,之后又问,一早怎么这么多人。帕说今天是“始政纪念日”,日历上画有国旗,放假了,大家来庆祝的。警手看了左右,原来在昏晦的晨光下没发现附近挂了庆祝旗与标语。倒是路灯下有小状况,有人趁夜挂起写着“死政纪念日”和“屎政纪念日”的白幡,翘胡子警察和警防团拿竹竿扯落,从毛笔字迹上研究谁是嫌疑犯。

挂有代表校级军官黄旗的吉普车来了,一身军装的鬼中佐下车,对广场聚集的人讲话。广场地牢还传出干扰的屁声、唱山歌与胡言乱语。在唱国歌、遥拜皇宫、高呼天皇万载后,鬼中佐带领大家进入车站观赏始政的光芒。这时候,东方转亮,天色由橙转白,忽然晨光照进关牛窝,又从车站屋塔的老虎窗喷入,细腻的光雾如一匹薄纱飞荡。警手和小原住民待在站内,目睹这圣光天启的时刻,发出赞美声。

“始政纪念日”乃1895年6月17日,日本总督桦山资纪在布政使司衙门宣布治台之日。瑞穗驿的建筑设计迎合始政日。这天的晨光从窗户正射而入,不久,从墙上往下爬,过了六分十七秒,照在那座大时钟上。钟面开始旋转了,一个木偶兵从打开的钟窗走出,唱着始政纪念歌。钟面把晨光打成碎片,迸转在车站内。大家往上仰,桁架的光影如同魔魅,柔软似水,连建材桧木的味道都快滴出来似的,恍如梦中之梦。

警手被这幕撼动,神经无时不窜着细微的电流,回部落的山路上,脑海中还是那些壮阔灿美的光影,要很久才能消化完。小原住民也很兴奋,他们的背篮里装了帕给的汽水罐,装了水不用煮就会滚。当他们翻过第五个山冈时,有人大喊,看那,山谷冒泡了。那里以低温沸腾,水汽从谷底鼎沸,世界又要陆沉在云的怀抱里了,这时远山传来火车鸣笛,回荡在山冈,他们想起拉娃和尤敏还在车上。警手说,希望拉娃坚强,不要忘记云影滑过山冈的形状、雨落桧木的芬芳,这都会给她祝福。“也不要忘记可怕的老巫婆,和她养的专门啄人头的乌鸦。”一个小男孩说。一个饿坏的女孩又说:“还有还有喔!又热又香的小米饭、树豆汤,我们都饿了吧!”他们叉腰笑了起来,挥着登山杖,高唱“奶奶家就在那,在云的旁边,在云的上边,在云的里面”,边唱边走,一首童谣飞扬,半日时光便悠闲了,转过第六个山头,就是那个以大冠鹫眼神为名的山头,风来了,带来部落的炊烟味,密密的森林和浓雾便掩埋了他们最轻微的踪迹。

原住民解救队走了。软的不行,该来硬的了,该是帕上场了。但鬼中佐决定先用消耗战,要拉娃渴死、饿死、流口水到死。几位厨娘在火车上弄石板烤肉,煮小米饭,尽量让香气冒出,有烤焦味更棒。饭菜好了,由宪兵亲自喂尤敏吃,吃多少都行。拉娃却不准吃喝。宪兵让吃饱的尤敏睡觉,而拉娃才眯上眼,立即大掌掴醒来。这激怒了尤敏,他怎能够吃死睡死,却眼睁睁看女儿饿死困死,他要求让拉娃也获得同样食物,不然绝食。宪兵便在她面前表演对绝食者尤敏的灌食把戏,拿铁片撬开牙,把流体食物灌入。尤敏抵抗,把食物喷得哪都是。宪兵会把洒到拉娃脸上的擦净,一滴水都不给。过了三天,尤敏知道宪兵是恶魔,会折磨人到死,夜里对拉娃悄声说:“放了我吧!不然我们都会饿死。”

“不要,打死我也不要,饿死我也不要。”拉娃说。

尤敏知道拉娃的意念甚坚,比石头还硬,一千条河才能磨掉她坚韧的意志和眼神,便说:“如果要活下去,我要割开我的肚子和你的腿,记得那个故事吧!山羌母女被落石堵在山洞里,它们怎么渡过难关的。”

隔天,尤敏愤怒地对宪兵大喊:“我要吃东西了,你们把山搬过来、把河搬过来,我照样吃掉喝掉。”

白饭、鸡肉和味噌汤马上搬了来,食物冒出大量的热气,玻璃和天花板都因雾气而滴水了。于是宪兵得贴近,监视尤敏有没有把食物偷塞给拉娃。尤敏是条山猪,嘴拱出来,吃相够狠,鬼中佐来验收时很满意,心想尤敏这条山猪肥得如神猪时,一定会把拉娃那小小如树藤的双脚撑爆。但是宪兵很快就发现蹊跷了,尤敏越吃越狠,连坚硬的猪大骨都咬碎吸髓,吃完马上就睡。拉娃一点都不受影响,不吃不睡,还能拿衣角帮父亲拭汗,关心他有没有着凉。问题在哪儿?宪兵想不通,还怪厨房煮得不好,没动摇拉娃的食欲。半个月后,三十位士兵冲上早班车,待了半天害拉娃哇哇叫,才从末班车爬下来,体力不支地倒地,鼾声连连。他们奉命扯开那对父女,半天只拔下拉娃的头发。他们搞不懂,不吃不喝的沉默小女孩怎么会有如此神力,而且力气越来越大,还懂得讲笑话助兴了。

隔天的末班车,鬼中佐清空那节车厢,下令帕不惜代价地解开人锁。帕半个箭步就跳上车,站在父女面前,喝令监视的宪兵退到门边。尤敏睡翻了,只有拉娃的眼珠闪亮,温柔地凝视着帕。车灯下,帕终于看清那幅骇异的人锁画面:拉娃的手因猛抓而陷入车壳,双脚钳住父亲的腰,在脚踝处缠了死结。随道路的高低蜿蜒,窗外射入的月光也忽上忽下。帕叫醒尤敏,对父女俩说:“不下车,你们会这样。”帕弯身拿起旁边的椅子。转眼间,固定木椅的螺丝软了,蹦得满地,双人椅也被掀翻了。尤敏用泰雅话对拉娃说:“放开我,哈陆斯来了,会扯断你的脚。”“简直像梦一样。”在拉娃眼里帕不是泰雅传说中的哈陆斯——一种拥有大蛇般阳具和血盆大嘴巴的巨人,而是比梦更缤纷的汉人。她感受到他的力量,他的声音,他的眼神,都令车震动了。接下来,帕又掀开一张高级的弹簧皮椅,暗示父女的下场会这样:筋脉会像螺丝一样飞出身体,内脏像弹簧一样满地弹跳,最后他们像椅子翻肚,躺在车上抖。可是拉娃很天真地说:“真好,他在搬空石头,我们就会有更大的屋子住了。”还对帕称赞一番。

帕停下手,和父女对看,也看着车内上下跳的窗形月光,充满一种河中水草曼舞的宁静,久看令人不知道该醒来还是睡去。他使出杀手锏了,冷酷地说:“我会扯死你,留下你父亲。”便掀开盖着尤敏肚子的小布,去扯开拉娃的脚。拉娃害羞地拉回布遮羞,但感受一股力量要她和父亲分离。她全身用力回应,尖叫大哭,尤敏还大力捶打阻止帕。帕就要把两人解开时,一股反击的热液喷上来,搞得头发湿乎乎。他以为拉娃对他尿攻,但一舔竟是人血。那一刻,他惊异地看到拉娃的双脚和尤敏的肚皮融成一块,因过力拉扯而裂伤,血喷出来。尤敏要拉娃夹紧脚、再紧一点,直到他快不能呼吸了。原来,尤敏用磨利的指甲割破自己的肚皮和拉娃的脚,等两边的伤口愈合,长出的血管互通了,尤敏就把养分输给拉娃,拉娃把困意输给尤敏。他们是生命共同体。帕赶紧跳车,感到自己做错什么,一阵晕眩,得扶着路边的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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