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关牛窝有不少东西张开毛细孔，不是呼吸，是在漏气，连河水也因为这样而容易蒸发成云。花了两年，鬼王把村子戳满小孔，摸索地标，终究会有带鬼兵出庄的一天，攻杀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帕为了延迟鬼王出征，先在鬼针草丛打滚，全身裹满刺，再滚过那些毛孔粗大之地。毛细孔会收缩，恢复原本的质地，甚至更平滑，让路过的鬼王滑倒。有一回，鬼王带领几个愿意出征的老鬼，像蚂蚁一样沿着记忆的道路前进，走到山谷时听到山猪在打滚，不留神便在石头上滑倒。鬼王俯下去摸，石头太滑了，先前的发簪记号全消失，被破坏的纪录是这几个月来的第七十一回，比章回小说还多。鬼王用发簪遍插回去，包括那只发情的山猪。地上装山猪打滚的帕哪敢动，抿舌头不说话。鬼王的簪子快插上帕的眼睛时，听到狗熊惊叫，忍不住骂：“好像是蛤蟆叫。”装狗熊不成的帕，赶紧在地上蛙跳。鬼王跳骑上去开骂，说又变成山猫了。帕学猫爬上树，鬼王忍不住叹气：“帕，你终于变回猴子，更像人了。”讲完了，鬼王骂帕把他的地盘搞乱，还问他为何这样做。帕倒是先问起鬼王，如何发现那些假动物都是他。鬼王说：“你有三个心脏，跑得比人快，力也大。你怎样变都无法隐藏，我摸不到也听得到你的血流得比别人快三倍。”

“我是来跟你讲，”帕拍去灰尘，吸口气，说，“你的冤家仇人来了，要同你争输赢。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鬼王先是大笑，然后说：“你的第三颗心在乱跳，不是说谎吧！”

“随便你。”帕说完离开，决定带领子弟兵和鬼王一战，验收成果。

第二天傍晚，加强夜间教育的白虎队行军到冢埔，眉眼端正，脚步泰然。这些学徒兵被本地小孩戏称“大街憨”，因当时市镇的行政单位称“街”。这大街憨考试读书好，洋文化看得多，但却怕鬼这老祖宗，越是接近坟堆越是长鸡皮疙瘩。到了阴气强的坟场，强风吹低了菅草，把躲着的坟堆都请出来了。真是凄凉得很，多些鬼更冷清，谁知帕趁此时下达对战车攻击准备。学徒兵傻眼了，随即三人一组，先下手的挖坟边的空地，后下手的只能跳脚。等到帕不满地喊，笨蛋呀！都有现成的，就地躲藏。各组才把最老实的成员推到刚捡完骨的空坟穴，迅速埋上，插上风水碑。日落山头前，全员自埋成假坟，帕一一检查，还踩上坟堆看牢不牢。其中一个坟插上俗称“卒婆塔”的长条木头，写满梵文、挂白灯笼，这是和式坟墓，而且坟土冒的是烟，不是鬼火。帕很火，一个手穿破，把里头抽烟的坂井甩出来，骂他做鬼也抽，死了还皮痒是吧！帕大脚把烟拧熄，而烟还叼在坂井的嘴巴。

等到了下半夜，鬼王仍没出现。坟墓不是冒出凄厉的鬼叫，而是众小兵的打呼声，害得帕集合点呼时，得挖开真假难分的坟墓找。有的是死人，有的是睡死的人。到了隔天傍晚，帕又带兵去作战，一样是等到下半夜，拥挤的坟场快成了学徒兵的梦呓乐园。梦话像菜市场买办，讨价还价，杀完价顺便要根葱。到了第三天，自埋在坟里的学徒兵开始踢来踢去，始终安分不下来。帕觉得怪怪的，对白虎队下达：“肉搏战，出来作战。”却没有活人跑出坟。他掘开每个假坟瞧，里头的学徒兵泡睡在一种像母亲羊水般的软液体里。他们的肚脐都长出一条细丝，穿过地下串连在一团了。帕拉出所有的丝，坟场冒出了巨大的线网，最粗的线头源自鬼王睡的大石碑。帕用力扯线头，把鬼王拉出土。鬼王金刚怒目，因为他透过线丝进入每位学徒兵们的梦境，得知日本人早就进庄子，世界变天，而帕是个“小寇王”。鬼王咬碎牙，齿屑喷满了帕的脸，说：“走狗，寡廉鲜耻的竖子。”

这几年，帕把每个刚死去的新鬼刺瞎弄聋，有的还得挖脑浆毁坏一部分记忆，让他们不对鬼王说出世局，但还是破局了，而且是自己搞砸的。帕从鬼王的情绪来看，他还不知世局变得多深，便说：“要打赢我，才能打败你的‘番王’北白川宫大将。”

鬼王叉腰大笑，说：“你种下的局，就自家收净吧！”讲完了，学帕用日语高喊：“肉攻，肉攻。”百位学徒兵立刻蹦出土，还在梦游状态，猛凛凛地对帕攻击。帕一掌推倒，两脚踢翻，三下就把全队摔在地上，但发梦狂的学徒兵又爬来，完全是不怕摔的空肉壳。帕开始逃跑，不然得打死他们才能停战。梦游状态的学徒兵纷纷追散，有的摔伤，有的追得心脏快衰竭了，还以为在梦中不会痛，只等失血过多而死才停下肉攻。这下情况可头大了，把情况越弄越糟的帕跑回坟堆，向鬼王讨饶，答应带他去攻打北白川宫，只希望自己的子弟兵快点醒来。鬼王要帕唱一首他们知道的童谣便可。帕把鬼王的耳壳挤入耳道，让他不要听到，才爬上大树梢，大唱日本童谣《晚霞飘飘》。月光下，缓调的曲子蔓延出去，听到的学徒兵在各处醒来，开始嘤嘤啜泣，慢慢爬出河流、山谷或草泽，屈膝抱腿，看着月亮，直到它落下山去。

隔天晚上，帕依约定来到坟场，带他去打北白川宫。鬼王站在那儿，穿上全副武装的竹箨衣，穿草鞋，手拿竹矛，带着生死之战的面孔。帕带鬼王走入庄子，后头跟一群凄厉叫的狗，乌鸦也聒噪。月光在每栋土屋旁打转，台车轨道反射寒光，马路上剩下轻风翻翻蹭蹭，树叶落下都有声。他们穿过驿前的地牢，走过公会堂、邮电局出张所和庄役场，到神社的鸟居下。当鬼王踏入神社第一步，惊觉不对，踢掉草鞋再走，果真这块地在关牛窝是他从来没用发簪刺过的。这是帕花了半年，先用针在四周扎下一条技法绵密如护城河的细孔，瞒过鬼王不要进入这块伤心之地。鬼王抽出发簪，用阴风的速度刺探，密匝匝地攻占。唐狮子、高丽猊、青铜马、石灯笼、手水舍，全在月光下张开毛孔呼吸，再下去是拜殿和神馔所，这是帕和学徒兵们每月初定期参拜的所在。在微灯的本殿，鬼王碰触到神道教称为“大麻”的白绺状神札，共三座，中央是最高神权的天照大神，左侧是类似五榖大帝、司职农桑的稻荷大神，右侧是1895年攻台的近卫师团团长北白川宫。鬼王一个杀扑，碰到右侧的神像时，虎口被割破，感到无比的痛麻，一股悲愤与杀气便弥漫全身。他忍了气，鸡皮疙瘩缠满了身，问帕这是哪里。

“这是日本人的庙。”帕用正统的方法拜，拉响神铃告诉神明有人来了，再两躬拜、两拍手，喃喃祝祷：“能久亲王殿下，有个支那老鬼来找您了，愿您原谅他。”之后帕才对等到不耐烦的鬼王说：“别发怒。你出差世（生错时代）了，碰到的是北白川宫能久亲王的神主牌。他是神了，而你是过世快五十年的死人骨头了。”

“真不公平呀！”鬼王大笑，说，“给他逃过一劫，没被我打死。”

“算你运气差，我们再玩一次，怎样？”帕说罢，把鬼王狠狠揍一顿。鬼王的记忆被打退了两年，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要去打北白川宫了。

在鬼王之役后，不少中邪的白虎队员分辨不了虚实，在白天看到父母的蜃影，在夜晚梦见被五百节的火车辗过，没压死更惨。他们情绪错乱，有人终于吃不了苦，半夜集体逃走，一逃就是十几个。第二天早点名后，帕把状况回报练兵场的鬼中佐。五十位宪兵和士兵立即搜山，有的在他们回家的半路被拦到，有的跨区从亲戚家抓回来，有的从深山寻到。逃兵风气蔓延，宪兵在夜晚死守兵舍的门窗，半夜不断巡床。有三位队员潜逃无踪，像空气融化在森林。帕带着两位泰雅猎人，凭着足印和气味，在一棵因为溢满青苔而压垮的巨木下发现他们。三位队员哭成一团，遗书早已写好，内容写明：“愿以死谢罪，千万不要拖累家人和朋友。”帕读了也动容，告诉他们：“台北菊元百货的少主当兵时自杀，给人留下有钱人家经不起操练的笑话，你们要走，就走吧！”帕带回遗书交差，任凭那三人天涯海角自行去。鬼中佐看了遗书，沉默不语，但是过几日当他知道帕在故意放人时，立即集合所有的白虎队，命令他们两两鬓打，让脑袋发生里式八级大地震。鬼中佐又拿上头刻有“精神注入棒”的木剑，要帕戴上钢盔，在白虎队的面前对他的头狠狠地挥打。钢盔打凹，木剑断成两截，鬼中佐继续用前头开岔的断剑打人，直到帕身上流血，便大吼：

“你这清国奴、支那猪，要是谁再脱栅（逃兵），你就等着送军法。”

一直默默承受的帕，这时低头沉思，没有带走队伍的意思，不吃不喝不语地站了好几天。近百位的队员陪他站，两小时倒了十位，一天后只剩下五位，剩下的隔天用担架送医。鬼中佐嫌帕碍眼，要宪兵搬走他。宪兵哪搬得动，高升迁调的宪兵队长只好千拜托、万拜托帕离开练兵场，结果软硬都不行，改用智取。他们挖空帕脚下的土，让他倒落，用三匹马和十个人浩浩荡荡地拖过整个关牛窝。帕一路上始终坚持军人的礼仪，并拢双脚，手贴紧裤缝。宪兵最后把帕丢入河里。河水会用自己的蜿蜒带走帕。可是帕落水后，反而卡在蜿蜒处，在漩涡中打转了几天还是漂不出庄子。

帕丢了队长的职务，鬼中佐另派人带领白虎队。学徒兵的日子更艰苦了，代理的日本少尉是火鞭子，操练他们过头。他们跑到趾甲脱落，得用脚侧跑，严重到血尿得跪着小便；吃的喝的更掺入了大量征露丸，练习不准生病，更不准体无完肤。他们刻苦操练、应付彼此的摩擦之余，还面对一群新来的老兵。这些老兵多半是来自满洲的关东军速射炮兵，原本要去菲律宾作战，但是运兵船陆续被美国潜艇击沉，便半途转入台湾戍防。他们平日驻守在山冈对空警戒，下山后走路有风，特别的是不穿布鞋或夹脚鞋，穿三斤重的战斗皮靴，往人的屁股踹，让人痛得脊椎快从嘴巴吐出来。这群老兵趁学徒兵出操时，吃掉他们父母寄来的食物，把家书乱改后贴在树上，祝福被侮辱。令学徒兵厌恶的是最凶狠的老兵还是台湾人，把被日本兵欺压的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学徒兵每晚躺在竹床上流泪，无助又无语。他们想起一首歌叫《月月火水木金金》，意思是当兵没周末，操练到你想死，没放假就算了，还让人陷入地狱。尤其熄灯后喇叭传出以揶揄人出名的《晚安曲》：“初年兵（新兵）！初年兵呀！好可怜，又躲在床上哭泣了。”由老兵跷二郎腿打拍子，边笑边唱。学徒兵躲在又湿、又多虱子的棉被里流泪，听了歌声莫不咬牙，猛捶竹床。他们开始团结，在食物中偷下泻药巴豆，在家书里夹一张“老兵下地狱”的大字。第三天，老兵的大肠激动得像煮开的水，匍匐到厕所，有的干脆滚入草丛，来不及脱裤就啪啦响，直到屁眼酸痛才用木头塞住。老兵们夹紧屁股，气得更团结，借机内务大检查以彻底消除学徒兵的迷信，凡是从谁的袋里和颈部搜出妈祖或关帝的红神符袋，先过肩摔，再罚面向以天照大神为主祀的伊势神宫方位正跪。然后，罚体能训练，学徒兵只穿丁字裤滚旱溪，裤布松的，得跪着对它大喊：“越中褌（丁字裤）大人，我会把你洗白。”道歉五百回。再来是训练刺竹枪，枪杆头上挂钢盔，钢盔里放入石头，掉枪的人罚喊：“三八式步兵枪大人，害你受伤，对不起。”没一千遍以上是不行的，直到竹枪管自动冒火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