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少年的梦里只有坦克(2)

杀鬼 作者:甘耀明


这少年是帕,头戴防毒面具练习行走。他从另一端的溪水走出来,把面具通气管尾端的滤罐收入腰边的帆布袋,到厕所时,听到竹林后的窸窣响,以为野猪在觅食,绕路去看。哟!看得他大笑,有人摸鱼摸到厕所了,便把手中大石猛力地砸在地上,地皮一紧,几个嘴巴还吮着筷子、用芋叶盛饭的学徒兵便弹起来了,不是空中喷筷,就是连番叫苦,脸色白得能当鬼了。帕顺手接了他们,像马戏团的小丑抛球般把他们在空中轮转,一路抛,一路唱军歌,来到兵舍前的小广场。学徒兵都跑过来,看到几个同伴在天空尖叫,裤子湿答答,连缩舌头都是要命的事。帕把五个人给晾在树上,摘掉面具,下令集合,说:“注意,注意还动。我是军曹鹿野千拔,是你们的队长。”这时宿醉的坂井被帕吼醒,跑过来,双脚打岔蛇行,边敬礼边骂学徒兵们快集合,却发现只有自己落尾,就知道完了。帕大骂坂井混蛋,顺势踹他一脚,力道让坂井差点翻到两脚分家了。坂井滚到胯下撞上树干,那儿痛得他大叫,最后屁股朝天。这一幕让学徒兵脚夹紧,感到自己的卵蛋也痛到抽筋了。这下他们终于搞清楚,眼前的少年才是老大。是传说中,不,是活生生的鬼军曹。

倒栽的坂井翻回了身,搓着撞伤的子孙袋,跪地不起,折腰点头,嘴里小声赔错。

“万年二等兵坂井一马,都昭和几年了,你还在废话个屁!”帕大吼。

坂井有窃盗、抗命案底,始终只能当最低阶的二等士兵,军中术语叫万年二等兵。坂井对帕的怒吼不是不理,是还无法振作,只能怪体内酒精还很凶。他勉强站起身,醉眼惺松地说:“报、报告军曹,我刚刚说的是:收集那梅雨后,成了关牛窝川。”

帕又踹了下去,好把他的酒意踹掉,说:“是吗?巴嘎呀路,是‘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你天天说这梦话,我会记错吗?不要以为做错事,改句子就能贿赂我,记得,耳朵拉长点,皇军不接受贿赂的。”帕转头对学徒兵,喉头扯紧,提高音量说:“当兵不要鬼混,这老兵混得凶,混到了欧吉桑还是二等兵。还有,我最恨人家小看皇军,坂井给大家一个好榜样,小看皇军就是这下场,我会把他的大和精神踹出来。大家感谢坂井,他给大家一个错误示范。”学徒兵各自感谢,有人大声,有人小声,有人低头带过。帕说他只要一种声音就好,便先教他们稍息立正的变换,直到大家的双脚发出整齐的声音,才停下休息。

学徒兵腿发酸,坐在地上捏,看到帕的胯下一鼓一鼓地跳,都瞪大眼,心想鬼军曹的老二太强了,强过马屌。有的学徒兵还怀疑帕是深山的狸猫。他们看过日本战争漫画,狸猫的阴囊可以膨胀成防毒面具或降落伞,更能变成盾牌挡美国子弹。帕看出大家的惊讶,大喊集合,挺腰把那儿撑出了大帐篷,说:“我的弟弟在这扎营,他叫鹿野山狗大。听好,他要出击了,谁要是伏地挺身输了他,就倒大霉。”然后伸进裤袋把老二扯出来,丢入队伍。那些士兵瞬间像小女孩一样尖叫着跑开。帕的老二粗皮疙瘩的,毛还没长齐,好凶,不断张嘴叫。原来是一只攀木蜥蜴。学徒兵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心想它体能好到哪儿去。比赛开始,鹿野山狗大趴在地上一挺一伏,慢吞吞的。“坂井,‘恩赐烟’拿出来给弟弟抽。”帕说完,坂井很不甘愿地拿出天皇颁赐、纸筒上绘有菊纹的香烟,撕掉铝箔包,点着后先吞几口,叹说糟蹋了,便塞给蜥蜴。它叼着皇烟,抽几口,张嘴猛地咳出,眉目大开大阖,前肢就像火车的汽缸连杆快速活动,学徒们都赶不上节奏。只剩帕用单指做伏地挺身跟它较劲。伏地挺身没人赢,帕便说:“比跑步总可以,谁跑输鹿野山狗大,谁就倒霉。”讲完了,他大脚蹬地皮。蜥蜴把烟蒂呸出来,吐出烟泡,后肢蹲起马步,一溜烟跑到树上去跑步。学徒兵又输了,只有帕在那儿笑个不停。

之后,帕开始训练他们了,照例从真前进、吃假饭开始,学徒兵又累又饿。而且接下来几天都重复练习,他们私下抱怨,连枪都还没碰过呢!要是就这样饿死,哪看得到步枪表尺上的菊纹。到晚睡时,上百人挤在通铺床上,冷风厚,棉被薄,新制的竹床又容易割人。有人听到猫头鹰叫都会怕,咕咕的声音像取笑他们,半夜都不敢下床尿尿,情况凄惨只能用吞泪形容。

不久鬼中佐才来派新任务。他骑着乌金色的骠马,后头跟着两位骑马的宪兵,来到操场。宪兵拿一面绣有白马的旗子,马旁绘有刀盾,迎风挥响。旗上的金葱绣马有些粗糙,刺艺凌乱,是仓促做的。鬼中佐把旗子插在地上,不说道理,只说故事来下达学生们的任务。他说:事情在1868年,地点在内地,当时仍有许多藩主不愿降于新政府。与德川将军有亲戚关系的会津藩,是力抗新政府的主力之一。会津藩的军队编制采年龄分组,依支那的四方守护兽而分为玄武、青龙、朱雀、白虎四队。其中,白虎队是十六岁左右的少年组成。新政府的官军逼临到城下,鏖战月余。最后三百位白虎队手持武士刀和长矛,整装冲出城,凭着武士道精神杀向现代化武器大炮和枪弹,和官军决一死战。讲完这故事,鬼中佐把那些关键、僻涩的字再解释,直到马都听懂点头了。最后,鬼中佐以激情的声调对学徒兵下结论:战车、飞机不管用,唯有大和魂才是武器,那是最强的精神钢铁。“你们要成为天皇的盾牌,抵御美鬼,你们是现代的白虎队。”鬼中佐高声说。

白虎队成立,正式名称是“对战车肉搏特攻队”。他们不拿枪,是背15公斤的爆药或反战车地雷,凭武士道精神,冲向美军战车引爆自己,是用腿跑的神风特攻队。每天早上,帕吹哨子催人起床时,白虎队要大声齐喊“一生悬命”提振士气,冲到溪谷盥洗。岸边人多了,很多学徒兵被挤得摔入溪水。吃饱早饭,他们又蹲在冷水里,双手合十,虔心打坐,称这是用冰水把自己镀为铁人的电镀时刻。镀好身体,他们穿上俗称丁字裤的缠腰布──绑得松,小鸡鸡会探出头;系得紧,蛋蛋会窒息──跑步,不是逆着激流跑,就是拖木桩在马路上跑。操练过头时,动起来还好,不动时哪都痛,连头发都发酸。连澡都不洗就上床睡,身体又臭又多水泡,只能侧睡。半夜要是猫头鹰的叫声过大,还以为是帕在喊起床命令,冲到山溪,用中指猛刷牙,以为训练开始了,清醒后蹲在那儿哭个不停。

更晚时,月光从窗口照下,蟋蟀躲在榻榻米的缝隙叫不停。有人偷偷开门进来,坐在床边。那个人裸着上半身,把身上长满的黑色光芒拔掉。学徒兵又以为见鬼,细看原来是令人惧怕的鹿野军曹。帕叫醒几个学徒兵,要他们帮忙一根根拔下满身的鬼针草和含羞草籽,草针有倒钩,把皮肤都扯烂。有些学徒兵猜测:帕晚上跑去跟鬼交关,得了不死之身,才力大无比。想到这儿,他们吓得蒙被大声哭,声音让棉被如坟墓般鼓起来,汩汩流出来,像疟疾传染开来,闻者啜泣不已。帕这时会大吼,混蛋,给我安静下来。宿舍才又沦陷在蟋蟀的巨大鸣叫中。

操练时,他们把带来的祖上墓碑背在身上,那重量约15公斤,满山满谷地奔跑,训练极限体能。有时候,他们吼着冲进民房,不管居民在灶房做饭或在床上做爱。有时候,他们冲进火堆,不管火舌多么热情或无情。有时候,他们冲进开火的高炮,永远冲不出日后隆隆的耳鸣。演习的重头戏叫肉搏,是背炸药冲入敌阵感受到敌人体温时才引爆。他们把火车当假想敌。在首班车进站时,白虎队在山头伺机,看着车壳上的蝴蝶反光。火车离站了,蝴蝶也飞散了,敢死队从四面冲来,穿过蔗田或河谷,朝火车撞击。火车司炉在离开关牛窝前,会先看到一群原住民小兵拿竹竿杀来,竿尖装有当作炸药的石灰包,刺中车身顿时迸了灰。不消多时,三人一组的学徒兵冲出,戴钢盔、背墓碑,不是绊倒、体能不支地跪地,就是被火车的烟尘呛翻了。帕站在车顶,射弹弓当子弹,丢拳头大的石灰包当作手榴弹还击。中弹或染到白灰的人,算是阵亡了,得在晚点名后以夜行军加强教育。小肉弹攻击目标,不是碰触火车就行,得冲上火车锅炉室或车头的猪鼻盖,才能引爆车体。那就像神风特攻队驾炸弹机,得冲入航空母舰的烟囱引爆锅炉,或冲炸飞机升降口才能引爆到舱内。白虎队达成任务,会站上火车顶,兴奋地举拳喊“虎、虎、虎”。不过这样的机会少,夜行军的多。

到了后来,白虎队有了妙计,他们在黎明前互相把彼此埋在假坟墓,躲到土里等火车来,忍受蚂蚁和寂静的骚扰,一等就是数小时。等到肚子饿,便在坟里吃罐头,有时他们会吃到大正年间、贮存有二十余年的牛肉罐头,肉质绵,入口立即化成泥肉,公认是罐头中的天霸王,忘记自己该装死而跳出坟墓,吓坏赶夜路的人。当太阳出来,阳光穿透土而碎闪闪,他们以为看到了满天星斗。不久,入庄的火车震动世界了,星云拼命眨,甚至崩下来。自埋在坟堆里的学徒兵趁坟墓震塌前冲出来,背上插在坟前的石碑,三人一组向火车特攻。现在他们懂得技巧了,利用汉人乱葬的习性,随时随地造坟,更有机会靠近火车。他们小组特攻时,还有妙计,体能最差的先喊出“我先了”的经典告别后便在半途引爆自己,制造紊乱,让其他两位体能好的从旁夹击,总会有一人成功。演习结束,百余位的学徒兵一身尘灰汗水,有的绑腿松了满地,有的还从裤管掉出长长的丁字裤带,像累死了脱肛,大肠掉出来。他们聚在庄子口,由帕带领对火车挥手喊:“沙扬娜拉!”车间的司炉脱下防烟的玻璃眼罩,眼中带泪,挥着铲煤用的小铲子,回喊:“阿礼嘉多(再见)。”火车回转,又是千山万水,两边人的眼里剩下淋漓蓝的天,晴空广袤,太阳正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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