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少年的梦里只有坦克(1)

杀鬼 作者:甘耀明


昭和二十年、公元1945年春天,麦克阿瑟将军率军在吕宋岛打赢了太平洋战争中最激烈的城市巷战,传言将进攻台湾。日本总督府颁发学生动员令,规定五年制的中学修业四年即可,最后一学年征调为学徒兵。一种特攻队便在庄子成军。在报纸大幅报道“学徒出阵,对抗美英”后,少年兵自新竹与台中州奔向关牛窝,有的从大市街,有的自小庄,原住民和汉人都有。他们晚上从各校束装出发,打绑腿,穿国防色制服,背背包,里头放个墓碑,由压队的配属教官在黎明时带到这。他们从不同的山道走上纵谷的老隘口时,风如镰刀,削得脸庞发白,嘴角忍不住地哆嗦,浑身发抖。早班车恰好进站,他们看到纵谷底的车站像是急流中的漩涡,好多亮丽的蝴蝶卷入,又随火车的煤烟喷向蓝天,漾得缤纷。在晴朗的早晨,声音传得远,当有学徒兵从这头的山唱军歌时,山那头来的人会呼应,踏下微凹的石阶,奔聚在站前广场。他们踢正步,扬起的灰尘迷了彼此的眼,不得不流泪,却又是全然的激昂。然后从包袱拿出那块家族墓碑,比年代、比阴气邪,连几世几代都能比,只要往哪儿下碑,那儿马上成了乱葬岗。

在军官和几位士兵的带领下,他们在森林搭兵舍、盖便所。到了傍晚,在晚霞的衬托下,树影子如烈焰,一位戴战斗帽、穿卡其色防寒大衣的士官走来,衣下的肌肉发达得像随时要把人炸掉。他目光如电,如两把刀插脸膛,老远就喊,他来带兵了,你们这些躲在枪后的老兵,快滚回练兵场。学徒兵吓着了,那正是传说中的鬼军曹帕,恐怖的魔鬼班长。鬼军曹能吃下石头,拉出软屎,胃是轧碎钻石的绞碎机,甚至说他能从手臂拉出一条血管缠死公熊,一拳把战马打成血雾,简直是筋肉战车。等到鬼军曹又怒喊,还不滚回练兵场,慢的,嘿,吃吃他的拳头炮嘛!带队的军官和老兵大喊一声“是”,把影子提了,敏捷地落跑。鬼军曹喝了酒,腰间插了酒罐,掩藏在大衣里像短枪,扣指能打死多嘴的人。学徒不敢多嘴,站在原地看着鬼军曹咆哮和发酒疯,被骂:“真笨的‘一分五厘’,没事来当兵,我是被逼来的,你们本岛人却自愿来当兵。”“一分五厘”是军部以明信片寄发征兵红单的邮资,是最低邮资,变成军中新兵的贱称。

“听好,我叫坂井一马。”仗着酒气,他又嘶声大吼,“一群白痴,志愿送死。既然来了,我要你们每晚在床上哭,新兵哭吧!”说罢,要学徒兵回到舍内的床前就位,再紧急集合。如此几回,搞得学徒兵在走道上撞成一团,不然就是在广场绊个狗吃屎。他们前一晚以体能训练的目的,走来关牛窝,脚关节快爆开,没想到在这会遇到鬼军曹,深觉来日不好过了。接下来,坂井从腰边抽出酒瓶,大喝几口,借有人反对天皇制的理由,检查新兵的行李。那些背包里还放了进修的书,文字密布,他看几行就晕,大骂:“你们是用这些书来打瞎罗斯福,还是先读瞎自己?”但是,背包里搜出的大量食品,让坂井开了眼界,有冰糖冬瓜、糖渍菠萝心、蜜番薯、花生仁糖和各式湿淋淋的卤味等零嘴。坂井多少看过这些,就是无缘就口,这下他食指大动,舌头也成了枪管对准那些食品抖动。有些东西很奇特,像先用面糊裹上芋丝、番薯签、九层塔和紫苏等,再下锅滚炸,这种客语叫“烰菜”的食物让坂井看傻眼。一位学徒兵巴结地喊:“队长,你吃吃看,趁热,好吃呢!这是我姐姐的拿手菜,炸得不错。”坂井听了火气旺,大喊“混蛋”,拿酒瓶往那个学徒兵的肩上大力敲,把他打趴地上,打得到处滚。学徒兵被折腾到瘫,吓一跳,不清楚为何被打,他眼神惊恐,最后坐地上哭了起来。其他人也吓慌了,气氛很僵。

“我要你们知道,皇军是不接受贿赂的。干吗?你们站在旁边的一分五厘不会扶起他吗?”坂井大喊,又喝了一口酒,说:“他给我们一个启示,不要小看皇军。你们向这位学徒兵说谢谢,多亏他的错误示范。”

大家向那位学徒兵弯腰敬礼,虔诚地说谢谢。这时,坂井再次用酒瓶指着那个炸面糊食物,气着说:“我只是想知道这叫什么。”这么说,也是缓和的举措,好冲淡惊恐的气氛。见整好队伍的学徒兵眼神狐疑,又不回答,坂井喉咙积着火,大吼:“你们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呀!一群巴嘎呀路。”然后从前排第一位依序挥巴掌。等到第五位的学徒兵要挨打时,他机灵地先抢答:“报告队长,那叫本岛天妇罗。”

“巴嘎!看你的头发,要来当兵还去烫发。”坂井抓到机会照样打去,好惩罚他电头发,等到他搞清楚那是自然鬈,摇头说:“本岛一堆卷毛人,要怪就怪爸妈。”这时候他已怒气减半,倒不是误打先认错,而是听到那食物叫“本岛天妇罗”,心想,要命呀!天妇罗就算了,还有本岛味的。他酒虫从脑门爬到喉咙,顶得喉结一鼓一鼓,忍不住从木盒中拈出烰菜,先找台阶地说:“这是检验,看你们有没有说谎。”说罢,趁喉结快活,用牙齿痛快地消灭,舌头扫伏。“巴嘎呀路!”坂井又咆哮了,双腿盘地,把腰间的毛巾绑在头上,用酒瓶指人,说,“拿出来,还有什么没检验完?”众学徒兵懂得该服侍大人了。一时间,食物都拿了出来,尽是台湾味。粽子变成了本岛饭团,用麻竹叶包、月桃绳子绑牢,内馅有萝卜干、豆干和香菇等,却没内地味的酸梅。而本岛的酸梅用纸包住,叫陈皮梅。坂井眼珠越来越凸,嘴巴越来越尖,兴奋得大喊还有什么口味,都拿出来。无意间,他看到有人带了整包消毒用的棉花,这是什么?“这叫肉松,是妈妈熬夜用豚肉炒成丝,用来配饭的秘方。”某位学徒兵说。坂井拍开袋子,张口吃完,大喊这是泡了酱油的云呀!没想到云是咸的,是海云吧!

食物连番上阵,彻底的本岛和内地联袂演出。橘子酱,改叫本岛味噌,是客家人的荷尔蒙,什么东西蘸了都好吃。坂井用萝卜干擦了吃,嚼得牙缝有回音,舌头像霹雳弹,果真万物都能入味。然后是本岛万年卵。坂井心想,万年二等兵、万年笔(钢笔)听过,但哪种蛋能万年不坏,赶快剥开蛋壳。蛋白透冻又可爱,蛋黄却脏得像鬼的黑鼻涕,吃得舌头痉挛。坂井闭口不吃,却开口大骂这蛋是“混蛋”,原来是传说中泡马尿的玩意,给鬼都不吃,难怪放万年不坏。接着是本岛的觉醒剂(兴奋剂),一颗颗药丸状的绿果子。坂井破口大骂,这是违禁品,能吃吗?携带来的学徒兵连忙弯腰,说这是槟榔,是天然的觉醒剂。“天然的。”他又强调,是他父亲要他带的,吃一颗,晚上站哨不偷懒,保家又杀敌。坂井眼睛喷火,快把槟榔看出影子,谁知道吃后顿时额角冒汗,头皮抽麻,五脏快缠一块了。啊啊啊!他呻吟得像禁欲十年才出笼交配的种马,眼中风景全发皱了。坂井投降了,盘着腿,拿酒瓶拄地,管他天皇降临,也翻白眼以对。没想到好戏在后头,一位原住民学徒笑嘻嘻、恭敬地呈来本岛的“高砂牌”清酒。坂井听到有酒,酒神又到位了,抄了过来,也不把酒底的沉淀物摇一摇,便把酒罐口塞入喉咙牛饮。怪了,难道是万年酒不成,放坏了?坂井感到越喝越像蜂蜜浆,喉咙长苔似,味道老是积在那儿,便问这酒怎么会流鼻涕,有点黏,有点甜甜的。原住民小兵告诉他,这酒是用嘴巴把米嚼烂后当酵母,再吐回蒸熟小米的酒缸酿的,而担任嚼米工作的是妈妈。“那甜是妈妈的味道,那黏黏的是妈妈的口水,让我喝了能想到妈妈呢!”坂井知道自己喝了人家的口水酵母,瞪大眼,舌头大抖:“啊!好在我醉了,醒了就忘。”

坂井说着说着,泪水窸窣,鼻水也吸得窸窣响。眼下,这些学徒兵带来的食品,虽不合胃口,但都各自充满故乡的味道。他来自日本东北的山形县,美丽的最上川流过家门前,那河终年流动着家乡味,从来没有在内心停过。膏腴的毛蟹火锅、味噌腌鳟鱼、豆腐炖鸭儿芹,甚至呛得流泪的芥末腌小茄子,味道从脑海一路流入嘴内,让他口水怒涌。如果再配上醋腌姬竹笋,和现烤得金灿灿的饭团,饱食以后,双脚一摊,随着最上川的浪波而死也行。他年轻时离乡,在东京涩谷一带混,做放高利贷、收保护费的勾当,自认什么事都能做,却老是做出让他母亲伤心的错事。母亲很担心这小儿子。坂井在一次械斗中受伤,休养时却收到母亲摘野菜跌落川中而溺死的电报,正当要回家奔丧时,母亲数日前特地托人从山形县送来的家乡解馋食物才到。他还没开盒看,泪就落下,因为一股最上川的河味与水声涌出来,传来川上的船歌。里头还有各种家乡腌渍物、一个娃娃造型糖果罐,还有一封信。信中写明:要坂井好好养伤,不要再误入歧途了,免得有朝一日,妈妈与你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时,坂井你呀,已不是我以前生出的四肢完好的小坂井了,妈妈不忍呢。坂井看完信,跪在地上哀恸久久,泪水停不住,仿佛这礼物是母亲化成一缕鬼魂送来的,当下改过自新,避难到横滨下町一带当居酒屋厨师。原以为能好好过日子,但战争吃紧,在四十岁时征调入伍,辗转来到台湾戍守。

泪水是情绪的荷尔蒙,坂井趁醉唱起最上川船歌,用酒瓶当船桨划,大声唱诵松尾芭蕉的俳句:“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来自内地的坂井,不是俗称“湾生”的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从小没有强烈的殖民地阶级概念,江湖味、装老大的样子,很快被自己拆台。他拿槟榔蘸橘子酱吃,又猛喝米酒,甚至脱掉了军衣,只穿内裤,把毛巾绑在额头,大跳八扛神轿舞,唱横滨的情色风俗曲,脸色猥亵。这让听懂的学徒兵心发痒,听不懂的一脸茫然。最后,坂井手脚岔开,躺在地上呼噜睡去了。“这就是当兵了。”一位学徒兵说,大胆捏坂井的鼻子,看来捏断他也不会醒。警报解除,他们依区域或族群各自形成小团体聊天。在他们距离死亡前的八个月内,用半生不熟的日语交友,用各自最熟的方言或母语骂人,最后用拳头搏感情。

隔日,有五个吃不惯军中臭糙米饭的学徒兵躲在厕所附近,吃着向农民买来的地瓜饭,用粪臭掩盖饭香,免得被人发现。他们吃相又急又难看,不时晾着烫伤的舌头,发出呼呼的吹气声。“哟!你们看,那是大象人。”一位学徒用筷子指着山谷的小溪,惊叹发声。那有一位少年走在河中,骷髅脸,脸上露出长长的象鼻子,步伐夸张地踢正步。鬼呀!五位学徒吓得站起来,站起来想看个清楚。只见少年走到深潭时,一手拎个百斤大石,一手把鼻子举过头呼吸,慢慢把身子沉入水就消失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