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天公伯终于青瞑了(2)

杀鬼 作者:甘耀明


这世界好安静,剩下那架美机在火中骚动,巨大的爆炸声说尽痛苦外还是痛苦。村民称赞这火真壮,咬劲凶,把机骸当槟榔嚼,往外吐铁渣和铁汁。这样的火势,不要说美国人,就是影子也烧成灰。村民纷纷大胆地靠近,他们知道美国人只有武器强,没了就是废渣。也深信美国人像话剧里的演员,不必出操,皮肤细白像经过挽面(一种民间美容术。编者注)的新竹白粉,晒月光都受伤。美国人活着也是为了吃,眼找鼻嗅,在吃饱和睡饱中轮回,身体够壮但不耐撞。果真如此,摔机的地方散落了一些尸块,另有白粉状的细末,没训练好的人就是没捏紧的泥巴,不愧摔得这么精彩。现场还有巧克力、梳子、手表和一个被误为忍者飞镖的十字架。帕捡到一副黑墨镜,他曾在旧杂志上看过美国明星克拉克·盖博戴这玩意。帕把墨镜挂上鼻梁,搞不清楚方向。世界够黑了,美国人干吗要这样遮瞎自己。不过,那副墨镜让他看见有个飞行员从大火的座舱跳出来。飞行员的衣服烧着,大火在身上红彤彤的,白虎队吓得大喊:“哇!红孩儿来了。”然而,一根铁条穿过飞行员的腰,他拔不拔都痛,躺地上哀号:“妈咪,黑婆蜜。”“啊!我们不是孙悟空,别找我算账。”白虎队回应。接着飞行员痛得扯掉火烧衣,裸着身体,又摘掉飞行盔,露出鬈发。村民却看成飞行员掀掉衣服与脑壳,露出烧焦身体与皱折状的脑浆,惊喊:“啊呀呀!他黑漆漆,火炭人来了。”他们没见过黑人,不信有人能活生生的掀开脑壳、手脚烧成炭、嘴鼻熟得外翻,还不当一回事。更可怕的是,火炭人不用眼珠看,用眼白凝视人,好像人躲在哪儿都被看光光。最后火炭人滴着火爬走,逃向森林。白虎队偷偷跟去,地上尽是跳着的火苗,忍不住往地上摸去,发现是血。

宪兵和步兵跑去看飞碟,上头的子弹孔密密麻麻的;再跑去看坠机,上头的火是密密麻麻;最后跑去看帕,对他说出了密密麻麻的赞叹。但是,鬼中佐没让大家稍事休息,挥军去缉捕火炭人,谁先抓到的得到十条大肥猪奖品。有件事再度证明鬼畜无用论,鬼中佐说火炭人是黑人,住在赤道非洲那种最靠近太阳的地区,生下来就被烤黑了。美国人从非洲抓来奴役,没事时当看门狗,有事时当马骑。他们吃饭由黑人喂,上便所由黑人抱,骑黑人上战场,骑黑人开飞机,摔飞机时还不忘拖黑人下水。这让村人颇同情起黑人的,往肩后看,仿佛自己的背也有人骑。火炭人藏入森林后,不时趁夜出来偷东西吃,利用黑身体的特性躲。有人丢家畜、米粮,有人丢了棉被与衣服,怪火炭人是对的;有人跑了女人,也只能怪火炭人。最后大家怪起日本人,一根着火的木炭在村子乱跑,出动了数百人都找不到灰。

好多人得了火炭人恐惧症,晚上抓不到他,白天更别想了。有的男人说,在傍晚走路,回头时被惊到,看到火炭人伪装成长影子,瞬间像水蛇跑掉。有的人发誓说,火炭人的朘仔好大根,像胯下冒出一根紧握的拳头,见男人挥去,见小孩想掐死,见女人才招手。最苦恼的算是鬼中佐,声誉下跌之外,连美国人也教起他如何做,用飞机投下传单,写着:“善待俘虏,并礼遇飞机的残骸。”到了第三天,鬼中佐责成帕担任“抓美鬼大队”队长,无限地提供后援。抓黑人简直是在夜空中找出刚诞生的一颗星星,帕也做不到,但是他听到火炭人的呼唤,无时不在。那是唯一的线索。帕便趁夜前往坟堆,寻求鬼王的帮助。他走过驿站前的地牢时,里头传出刘金福的声音:“美利坚人会报仇的,你会害死庄人。”

多日不见,鬼王的记忆又从空白渐渐恢复,想起了江山易主,觉得人生到此已凄凉,何况又身灭成鬼。他无心恋战了,四处游游野野,不时站在死水滩上,用树枝写下:“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风吹来,水波洗净一切。有时又写下怀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直到悲从中来,把水膜撕下,抛成了云雾,化成云中锦书寄去,但故乡在何处?靠一支发簪探路,要刺探到何时?鬼王大叹人有记忆,是情绪上的退步,连死后都是折磨。帕走到鬼王前,用任何方式都激不起他的情绪,便挥拳打去,好把他的记忆打退到杀气重的日子,下手重,打过头又抓他的肩摇醒些,打打摇摇的,鬼王才回神到帕要的记忆点,喊:“天杀的‘番王’在哪?”

帕心中大喜,有恨才有力量呢!他把鬼王放上肩跑,翻过山冈,看到夜里的村子一片火亮,数百位村民和士兵等着他指挥。帕暗中打算,要大家禁说日语,别被鬼王戳破。鬼王站上帕的头,侧耳倾听,遥远处确实有人在哭泣中不断地呼唤,便说:“用回音战术。”帕用方言传下去,翻译成闽南语和原住民语,白虎队和村民拿火把散成一大圈几乎把村子围了,把火炭人困在里头。火炭人喊妈咪,大家也喊妈咪。火炭人以为那是回音而啜泣,大家也哭回去。这时人圈缩小成一千坪大,还听不出火炭人位置。鬼王听出蹊跷,脸色不悦地说那是美利坚人在喊妈妈,何来“番王”。帕说那是会说美利坚话的“番人”。讲完了,帕拿了颗小石,朝一位脾气不好的学徒兵丢去,让那个人回头用日语大骂。鬼王听了士气旺,说:“用四面楚歌战术。”帕听了,心生一计地跑回鬼中佐家拿来留声机,慢慢摇动它的尾巴。喇叭叽叽喳喳的,传出稀薄的美国国歌,声音逐渐壮大,数百人随之哼起。忽然间,火炭人卸下心防,从驿前的地牢内发出号啕,全村都听得到巨大哭声。宪兵从地牢揪出战俘,像把落水狗拖出来,用二十支枪瞄准。之后火炭人二十几个小时哭不停。有几位男人刻意被守兵放过,用木屐敲他。倒是有刚分娩完的妇人家挤出乳汁,用陶罐装来给火炭人喝,希望他不再哭,避免引来美机轰炸。花岗医生来探视美国人病情后,向鬼中佐说:火炭人伤重救不了,被铁条贯穿的腰部严重腐烂败血,他用哭来转移伤痛,哭到死是最幸福了。

这时候火车来了,火车多么黑,煤烟更黑。火炭人被汽笛声吸引,抬头看见上帝坐火车来了。他在某个车窗伸手用力挥,背个十字架,而且是黑人上帝。车站聚集的人也看到这位黑人上帝了,黑得活见鬼了。上帝的专车靠站了。他脾气不好,下车时,拖着的大十字架卡在车门,他骂巴嘎呀路,脚一碰就令它飞走了。宪兵对他立正,白虎队对他敬礼。有位九十余岁的老人激动大喊:“胡须番来了,恁久不见,你胡子长满全身了。”“胡须番”是清末经过关牛窝、用螃蟹钳一次拔掉二十位排队者烂牙的马偕(清朝末年在台湾传教的一位基督教牧师。编者注),特征是脸上胡子多。在场的一些被宗教打压的基督教徒连忙跪下,呢喃着“哈雷路亚”,赞美上帝。见这么多人对他好,上帝的脾气温和了些,微笑,高举手招呼。一位小学生忍不住地下跪,也忍不住大笑说,他的腋下发霉了。上帝往自己高抬的手臂下看去,那里因流汗而掉妆了,气得要白虎队用煤灰帮他补。这上帝是帕扮演的,他裸身用火车的烟管煤灰涂黑,黑得乌疏滴答,只有眼白要看透人似的。最后帕走到火炭人身边,把十字架插地上,摊开手,偷瞄远处的白虎队拿着的大字报,用现学的英文喊:“我是妈咪,妈咪带你回家。”

再悍强的男人也有畏惧的女人,再滥情的男人也有一生钟爱的女人,那是母亲。火炭人紧抱着帕,说:“妈咪救我。”

帕仍然照着情境错误的大字报念:“我叫汤姆,今年十五岁,你呢?”人却机灵地抽出火炭人腰部的铁棒。火炭人鲜血直喷,把帕的煤灰洗净,现出打赤膊、穿丁字裤的裸身。火炭人不再喷血,眼眶渗出泪水,长睡不醒了。

“美鬼要回家了。”帕说完,一旁待命的白虎队搬出大铁盘。他们用坠机残骸重新打造铁盘,至于那个螺旋桨,怎么装都不顺,装在盘子顶端刚好。帕一挠,它猛转,螺旋桨甩成光滑透亮的膜子,轰隆隆的。帕大喊:“飞机唱歌了,打开路。”白虎队拽开路旁的竹子,拉出一条跑道。火炭人的鬼魂登机,看见窗外的村人对他挥手。铁壳被白虎队摇晃得像起乩的神轿,帕拉绳子让铁壳飞起来,拉了一百公尺,回到格鲁曼战机的坠机地,把绳子绑在旁边的那株榕树。大铁壳饱吃了强风,螺旋桨转不停,永远浮在那儿,让美鬼误认为踏上了归途而乐晕了。那是空中大铁坟,他葬在归途上,不会哭号,不晓得出来作乱。

刘金福匿藏火炭人,依军法受到起诉,但是鬼中佐却下令放他。释放原因多到匪夷所思,比如地牢让火车绊倒,又如那座小森林滋长蚊虫是疟疾的温床,或者就是碍眼什么的。宪兵不断拿令状要刘金福签收,反而被他当餐点吃掉。他不出牢就是不出,硬拖也没用,把关牛窝翻过来也倒不出他,最后用密招把自己困锁地下。刘金福模仿出打雷声,屙尿浇九錾,让它咸得长更多根去找水喝,缠根爬满洞穴,像是上万只的蜘蛛喷出丝线。末班火车入站时,拉娃从小洞往下看,地牢好黑,什么都看不见,丢下的种子还弹了出来。她抬起头,好让车厢灯光透下去些,看到快塞死地洞的树根,藏有湿浊的双眼。里头的老人用泰雅语说再见:“斯嘎亚大啦!”拉娃不相信听到的,哭了起来,说得那样决绝呀。火车启动了,拉娃也只能喊“斯嘎亚大啦!”诚恳地祈求再相见。此刻的她多么恨火车,要是没这吃火的怪兽,这世界就不会有战争、分离和哀伤,尤其是汽笛,简直是摧毁人的灵魂。到了第二天,地洞不见了,开早班车的司机再也不用小心闪。宪兵砍除小森林,看到细根把洞填满,像小坟场一样隆起,连刀也无法斩断那种强悍的东西。刘金福作茧自缚,决定把自己锁在里头变成巨大的九錾种仁,永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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