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1)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帕击坠美机的奖品是脚踏车一辆。白虎队都说,帕不想要跑太快才学脚踏车。帕很珍惜这玩具,当它是活的,不让它吹点风,放在休憩室练习。不过要骑在铁马上超过一分钟太难了。当他表演了几天的绝活给队员看,大家不得不由衷敬佩,报以掌声。一位都市来的队员看出了破绽,对坐在座椅上努力保持原地平衡的帕说:“队长,往前骑会更不容易跌倒。”帕当然知道,但是踩踏板容易把车子摔伤,人跌伤了能长回皮,铁马坏了就坏了。况且比起两脚跑,用两轮跑太难驯服,便放弃骑了。铁马放回山上小屋,刘金福每天偷偷跳上去骑几回,踩得呱呱叫,车子却没移动,因为帕怕弄脏轮胎而用绳子悬空在梁上。帕有一次打开门,看到小猪和小鸡围着骑车的刘金福,另有一头表情杀人的猪坐在后座发抖,屎尿落满车。刘金福急切地翻下车,多亏帕接着才没跌伤。“不是我,是它们讲的,它们爱(要)骑马,想风神一下。”刘金福结巴地说,说完一改委屈,把畜生全赶到菜园,故意骂几句才罢休。帕告诉刘金福,他已经在梦里学着骑铁马,梦里的铁马摔不坏,他再睡回就做得了,早晚载阿公去风神。刘金福满心欢喜,却又板起凶脸把小子民们骂进屋来,说外面日头辣,会扒掉你们一层皮。它们进屋,挨肩围成圈,嘴窟张大,看着帕骑铁马载刘金福冲刺,两人在半空中大笑。最后,刘金福催促帕早睡晚起,多作梦对身体好。说完了,刘金福停顿一下,又说今晚让他来梦到铁马好了!

白虎队又多了一项任务,在马路上拖竹马。他们凭着造竹飞机的技术,做出一台像脚踏车一样能跑的竹铁马。轮胎和轮轴的技术很难克服,这部分就不做了。龙头和坐垫也省下,理由是太简单了。完成的竹铁马是怪样子。它四脚黏在一根剖开的麻竹管上,竹头用火烤翘,向前滑不会翻孔翘。帕坐在上头,由二十几位学徒兵用绳子拖,还得泼些水,减少摩擦力之外,又不容易起火。帕跌了上百次才抓到诀窍,把双脚张开,脚踝各挂上一个尿桶平衡。帕学会骑竹马后,跑回家,用马擎仔背了刘金福,拿了尿桶、拎起铁马往外跑。他们从斜坡往下骑冲,滑到驿站时,村人看呆了。帕坐在铁马上岔开腿保持平衡,肩上坐着刘金福。刘金福手上提个装小鸡的笼子。为了更好的平衡,后座还用一根扁担挑了两个尿桶,桶里各装了五只小猪。一台车装下整个亡国的遗民,它们头一次坐车,吐晕了。尿桶装满了吓出的屎尿,小猪们浮沉大叫,快要溺死。更惨的是后头追来一群狂吠的饿狗,沿路抢食呕吐物。铁马冲入村子,发出响亮声,不会踩踏板的帕暗自叫苦。这时学徒兵早有暗算,用绳子绑上车头拉过街。这样诡谲的脚踏车游行,直到傍晚才结束,祖孙俩的情绪亢奋。铁马却筋骨酸痛,螺丝松动了,差点没累死。

铁马常放在车站的路灯下,给人欣赏,第二天打早才收走。如果有半夜受惊的婴儿,家长会拿衣服到铁马边挥几下,请恩主公的赤兔马追回魂来。到了凌晨五点,那些拿着山珍来做黑市买卖的原住民,会带着小孩掩护。小原住民跑去看铁马,觉得它好孤独,身上被蜘蛛丝织了。蛛丝沾满一串串露水,还黏了死掉的昆虫和树叶,晨风一撩都没了。

到早上八点,火车来了,跟着家长留下来买货的小原住民大喊:“快看,失火冒烟的河流。”然后又看到帕在摔大石头,又喊:“哇哈哈!哈陆斯在摔自己的蛋蛋了。”火车靠站停,小原住民把脱下的衣服用竹竿顶到烟囱口,染一些火车的口臭,回部落给人闻闻。在车停的五分钟,有些原住民跑上车,走到那个被布隔起来的位置,从底下塞上野猪肉干或土蕃石榴,聊上几句以示关怀。这对布幕后的尤敏很重要,听到来自部落的消息,哪怕是一棵树发芽或一条土狗骨折了,都充满乡愁的慰藉。等到火车笛响,拉娃会掀开布幕,拉下腿上的遮布,露出与尤敏皮肉胶衔的部分,满足族人对他们的好奇。拉娃的事迹很动人,随着诉说传得很远,它像是有强壮的腿,跟着路人越过山谷,在某个寒夜的火堆边,会暂住在另一双耳朵中。在天亮后,爬过山,游过河,到达最遥远的部落。

有一天,二十几位原住民从最遥远的永安部落来了。他们跨越三十二座山与五条溪流,用双人轿扛了一位长老。长老九十余岁,脸上的纹面好清晰,没藏在皱纹下,要不是腿曾插入三根箭,百岳像云影一扫就过。他身着传统族服,帽子上缀饰的山猪獠牙与雄鹰羽毛在烈日下发光,尤其是锐利双眼,永远像他腰间就要出鞘的番刀般震慑人心。

他们见到融合日本、西洋风格的火车站时,对这大蛇窝惊异得很,也对屋顶上的龟壳花鳞片赞美。一位小原住民跑到蛇窝后头,用蚌壳刮一些油漆纪念时,听到远方传来大蛇的笛声,吓得逃出来大喊:“我什么都没做。”然后偷摘把抹草与刺苋,嚼烂后敷在破漆处疗伤。早班车从远处来,蛇来蛇去,从煤烟的高低起伏就知道爬过怎样的山。火车靠站,小贩叫卖萝卜饭、炒米粉等早餐。小狗对车狂吠后,把尿撒在轮胎上。却有两位看到火车的原住民乐昏了,以为看到哈陆斯巨蛇般的阳具,长老便感叹巫婆出发前涂在他们胸前的避邪草液根本没屁用,反而像催情药。

趁火车喘气添水,有原住民拿竹筒装大蛇的毒黑烟,好拿回家熏虫;有人用刀子刮巨大的圆形蛇足,回去秀给人看。翘胡子警察来赶人,不然车胎瘪了。火车要开时,原住民看到一群被煤烟毒惑的旅客中邪了,甘愿走进蛇肚被它吃,成了俘虏,并透过方形的透明鳞片对外强忍微笑,挥手求救,而月台上的人竟假装没事地在吃饭。长老丢掉拐杖,用衰朽的骨头爬上车,要解救俘虏。族人对长老敢爬进蛇肚,发出赞美,才惊恐地追去。长老最后被列车长挡下,以各种名义阻挠纹面老人别来吓第一节车厢的旅客。“我有买纸鳞片。”长老秀出车票,用蹩脚得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日语说,“我有五个比水鹿还会跑的孙子为你们打仗去,你却一条路都不让我过。”于是,他咆哮着挤过车长,一路扶着椅背,很慢的,像要掉进梦里,去看到期待已久的传说:一对螃蟹父女在大蛇肚子里活了一年。这时候,一只称为稀列克的卜鸟往后飞,方向和叫声很吉利。火车转个弯,当他看另一边靠山的窗时,同样往后飞的鸟竟有了相反方向,叫声也被山壁切割成不吉利的短鸣。长老叹息,这种怪房子结合的东西,能颠倒事实,把族人载往战场,年轻人比熊还少见了。

“我做过同样的梦呢!有十二间喝醉的房子在洪水上跑,第一间还失火。年轻人都骑在上头,挥着番刀。”长老走到螃蟹父女身边,再补上一句,“最后撞毁了。”

眼前就是螃蟹父女了。拉娃用脚钳住父亲的腰,反锁在车上,任谁都解不开。长老获得同意后,伸手入覆布,触摸螃蟹父女的身体。两人皮肉相连之处很光滑,没有障碍,自己的手就像河水滑过,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人工开凿的。长老摸着摸着,悲由心生,自顾自流泪。这吓坏了拉娃和尤敏,赶紧拉下窗,怪起煤烟真凶。长老得了台阶,点点头,说自己今天来只是要讲另一个螃蟹人故事,便闭上眼,讲起部落的老传说:

很久以前,有个老巫婆生出了螃蟹,一个四只脚的肉球。各种流言传出,她不是被哈陆斯调戏,就是给熊占了便宜,肉球绝对是恶灵。于是,巫婆把小米秆垫在水缸底,养起小肉球;还用捶过的红苎麻当线丝,要它学习蜘蛛织布,房里流出木梭声,日夜都有,滴滴答比雨声还快。巫婆死前,再三提醒小怪兽,一辈子把自己藏起来,千万不要露出真面目,“你太丑,会吓死人。”妈妈死后,它终于走出家门,遵照妈妈的遗言,身上罩着大木缸去采药草、提水、种苎麻。这么做是因为它相信妈妈生前告诫的预言,要是被看到丑陋面貌,会给部落引来恐怖的杀机。十几年来,族人只能看到四只脚在爬的木桶,再靠一步,它蹲缩在桶里,任凭人大力敲木壳或泼最臭的山猪屎都不动。孩子乱叫它:“Kagan(螃蟹),Kagan(螃蟹)。”然后丢石头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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