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天公伯终于青瞑了(9)

杀鬼 作者:甘耀明


清晨五点半,机场暗蒙蒙,各种虫鸣正昂扬或歇息。从宿舍走出六位束装的特攻队员,颈子披白巾,着褐绿色飞行装,手臂上绑着白布衬底的日丸旗,银藏也列位其中,口袋中插一束酢浆草的紫花。他们有些疲态,昨夜多梦浅眠,寒夜一瞬,强作精神地站在桌前。这天是1945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是美国总统罗斯福病逝的隔日,日军认为有机可乘,决定大反攻。鬼中佐对一字排开的特攻队员嘉勉说:“昨天,罗斯福死了,今天,是皇军反击的大日子,胜利就在你们这些荒鹫的出击。”说罢,举清酒一杯,对他们致敬。荒鹫是陆军航空队的称呼,队员听了莫不并脚,持杯互敬,互勉说待会儿靖国神社见了。在不远处,一个地勤兵拿着ㄣ字型的工具插入战机引擎下方的启动孔发动,另一个人用手挠螺旋桨旋转,并确查舱内的仪表数据。稍后特攻队员跳上机翼,爬入座舱,拉上舱罩。赫然间,入舱的银藏发现仪表板放有一株酢浆草,四瓣叶的,种在麻竹筒里。他闭眼呼吸,知道是帕送的,主要是希望飞机半途故障停在台北。银藏把襟上的那株也拿下,种入竹筒,然后逆着引擎声要拉开轮挡的那位地勤兵把它们种回地上。对银藏而言,酢浆草自由了,幸或不幸,都跟战火无缘了。他把飞机缓缓滑入待命区,加速起飞。战机越过跑道头,立即卸下轮胎,空投到绑满稻草当缓冲垫的树林,回收给下批的特攻队使用。他是无脚的隼鹰,无法停下来,此后以命死搏。银藏的座机起飞后,拔上了天,伴随巨大的引擎声在天空翻了漂亮的大跟斗,连转三圈。地上的白虎队知道飞机在展示诀别礼物给他们看,属于男人间的秘密通讯,因此神情亢奋,有的喊那是大楠公,有的喊大车轮或大日本帝国,最后齐喊大和魂,让泪水在仰看的脸盘上游来游去。飞机的引擎声盘桓在森林,守在操场的小哨兵端枪,往后退找出好位置看,枪管碰着单杠,铁杠上的血渍因露水而滴落了。引擎声也回荡在村落,耕作的农人抹了汗,从斗笠下摸出烟抽,冷冷地说:“今日又有人要去纵崩岗了。”意思是跳悬崖。

几个学徒兵从跑道尾跑来,把一包东西递给帕。帕一看,便知那是银藏投递给他的。特攻队起飞后,打开舱罩丢下香烟、纸镇、皮带之类的东西,希望捡拾者使用,好给特攻队员祝福。银藏留下的是飞行衣、飞行帽与风镜,另一是笔记本。帕打开笔记本,首页画上一只隼,帕知道那是他与银藏小时候躺在第一期稻收割后的梯田上,仰看那只翼下夹着沸腾般的午后上升气流而在纵谷上越盘越高的鹞婆(大冠鹫):它高成微影,快要割破蓝天,才发出沉鸣,孤寂一鸣,天空瞬间迷人。

帕又翻开下一页,又突然阖上。因为那有一只蝴蝶,怕它飞走。那只蝴蝶有七重颜色,翅膀模仿野姜花的形状,补上各种颜色而成。它是人造蝴蝶,栩栩如真,却只有身躯真的,是银藏第一天坐火车回到关牛窝抓到的那只。帕又翻到下一页,那绘有关牛窝的第一架飞机,一个男人驾着滑翔翼飞过新高山,后头有个小孩挥着蜡烛和羽毛黏织的翅膀追去,那种飞翔好像深海的两条鱼在游。再掀至下一页,只有题字:“在世界尽头,我们起飞了。”帕看了皱眉头,大力阖上笔记本,几步跑上去,大喊“巴嘎”,把这本遗书丢向远方。它在空中翻开页,劈里啪啦响动,朝树林飞去。那一刻,天亮了,反光的笔记本以大弧度的振翅飞落,埋葬在森林的某处了。

六架飞机朝北飞,时速四百公里。东方刚破晓,朝阳把台湾西岸的田畴与树林杀亮了,亦将中央山脉磨成一把刀样。银藏刻意不去看那边,但还是忍不住瞥一眼,那就是他父亲要越过的死亡棱线。十二岁那年,他考上大津陆军少年飞行学校,全村疯狂庆祝,祝他出头。刘添基更是发疯了,坚持提早分家,用得到的两甲旱地与一分水田,买了架命名为“关牛窝号”的滑翔翼和一台拖行的自动车,实践了飞翔梦。后来嫌自动车拖得慢,又研发了铁架发射器。在某个风大的中午,顶着太阳,刘添基用十头牛往后把滑翔翼拉紧在弹簧和橡皮条上,发表征服中央山脉的檄文,要越过新高山到花莲港厅,带回太平洋海水。砰!他发射了,在关牛窝上空盘旋,撒下数百张关于飞行梦想的传单,越飞越高,在东方的森林人间蒸发了,如愿的让那些高凛的圣棱线成了他最宽广的墓碑。此刻,银藏摇摆机翼,向大山墓碑致意。这是他最后的飞行,也是用生命换来的。他那次追击地狱鬼,驾隼飞到眼泪都能凝固,看到那个蓝眼珠的美国兵时,引擎终于熄火,飞机下坠出现恐怖的旋转。他在眩昏前,开舱跳伞,忍痛看着飞机坠去。他虽然逃过一死,却被判定是愚蠢的脱队攻击,损失飞机,无限期地停飞。不能飞,不如死去,他加入神风特攻队才重获飞行权。飞行是他的生命了,别无所求。

过台北盆地时,与台北飞行场的十架飞机会合。在基隆外海,又与宜兰南机场与花莲方面的十六架飞机编队,快速北去。不多时,第一波的三十余架美国泼妇型战机从低空拦击,炮火全开。日本机队迅捷地飞出压队、配有炮火的陆战机,予以迎击,双方缠斗得像发情的苍蝇。银藏迅速地突破几波围困,躲过几丛炮火,看到前方有冒出战火的岛屿,便知目的地到了。猛然间,他眼角瞥见东方的太阳透过云层发出诡异的光芒,看到七重天了,是七色彩,绝对的天际光启。但他正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晕眼的折光铺满太平洋。唯一能验证这传说的是往上看,心想如果在天上便知方才看到的是七重天。他不想抬头了,那又如何,再美好又如何,世界尽头就在下方呢!他用无线电报对基地台报出“我先俯冲了”便推前操纵杆,令飞机下冲。眼前就是冲绳登陆战,始自1945年3月底,历时八十三天,美国的四十艘航空母舰、上千艘战舰与二十万军人把冲绳包围,最后牺牲一万五千人才攻克。冲绳军民则接获死守皇土、不成功便自杀的指令与之对抗,约十九万人死亡。

淡绿的海洋上布满了船舰,炮火齐飞,有的日本海军零式战机凌空爆炸,火光四射,有的美国驱逐舰断裂两截而燃起大火,双方冒出的死亡浓烟搅成一团,你侬我侬。从船身大小及舰尾掀起的航行水花分辨,银藏选了那艘空母,加速冲去,速度超过时速六百公里,机身抖动,他的视野激烈晃动,很难用仪表板顶端的机枪准星对准目标冲去。空母上的速射炮猛开火,撒出火网,子弹浓得化不开,太美了,简直是欢迎银藏去死的烟火大会。一个震颤,座机的机翼被打中了,偏离航线。他把操纵杆握更紧,修正俯冲的角度。霍然间,一排子弹贯穿引擎,打穿他的腹部,还把脑袋打成热腾腾的白烂泥,颈口爆洒的血红泡沫像摇晃后开罐的汽水。他没了脑壳,躺在座椅,双手仍握操纵杆。飞机不再是他飞行的铁躯了,是更梦寐的铁棺,俱化为火球,倾斜下坠,直到冰冷的大海永远承担了那热情黑烟、无情烈火与年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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