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天公伯终于青瞑了(8)

杀鬼 作者:甘耀明


“蓝瞳孔,像天空的透水蓝呢!”银藏仰望天空,白云衬托下,天蓝得这么失魂落魄,好像头也不回的以光速离开地球。银藏叹了一声,说:“这么美丽眼睛的人,为什么会杀我们?”

“美国人就是鬼畜,比蛇还可怕。”

“那怎么可能赢他们,我们拿什么去比?你不是第一线,不会了解,人家武器比我们强。”银藏有点颓丧。

“巴嘎呀路,你还算是皇军吗?这种话说得出来。钢铁不是武器,大和魂才是最强的。”帕生气说,要不是顾及到血缘之谊,恨不得赏他连环耳光,打成火烧猪头才行。接着他更愤怒地说:“不能赢也要同归于尽,一起玉碎。”

“所以你是特攻队?”“没错,是特攻队,对战车特攻队。”帕骄傲地说。银藏吐掉叼在嘴里的酢浆草,称赞帕,不愧是天皇陛下之赤子。帕听了,嘴角昂扬,差点把胸挺坏了。末了,银藏才说:“我也是特攻队,回来执行任务。”

“什么?”帕炸跳了起来,用手指杵着银藏的头,愤怒地说,“你跟人争什么神风特攻队,你爸爸要你去开飞机,不是要你去做大箍呆。”

“你才是大箍呆,我是特攻队。”银藏吼回去。

“我是大箍呆,你是特攻队。”帕反驳,却因为气愤而舌头瘫了,竟把意思讲反。他恼怒地推银藏一把。两个人你撞我搡,在地上扭打成一坨屎样。滚了几圈,帕才多使些蝇头之力,自知不妙了,喊声小心,就把银藏推到一丈之外。银藏落地后又滚几圈,两手抓牢草才停下,差点滚出关牛窝的尽头。

关牛窝溪在村里冲撞,这山挡,那山拦,切开边界的某座山才突围出去。被切穿的地形叫牛斗谷,形如两个牛犄角,相距三十余米。对银藏与帕而言,跃不过对岸,故称这边是关牛窝的尽头,对面是关牛窝的开头,或倒过来说也行。银藏被帕推到了关牛窝尽头,站了起来,嘶声大吼,连声音都跨不过这谷口,因为风也从这挤出关牛窝,强劲得很,把声音都带走了。银藏吼去,把泪水都逼出了眼角,回音都随风而去。他张开手,那是一种飞行的姿势,只有飞行能超越这个尽头,到达迢迢对岸,大喊:“帕你这大箍呆,你先跳过去吧!”在他后方的帕便往前奋力跑去,跳入牛斗谷上方,张手张脚,凌走了十几步,大叫“我是特攻队”,才被引力带往山谷去。银藏知道再强的人也不可能跳过山谷,顺着地心引力的心意去吧!他站在悬崖边,张大手脚,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纵落,飞往谷底。他张眼面对疾风,总有茫然时刻,不知此生所为而来,但飞行带来了宽慰。短短的坠落,让他从小在这有了飞行的快感,最后由溪水温柔地接住他。银藏在河中仍张手飞翔,顺着翻涌,想象那是乱流,想沉入江底不起来。在河上游泳的帕,抽了口气,沉入水底摸出银藏,一个脚蹬,半个身子便插出水面,把他拖到岸边。

帕把仍然呈大字飞翔的银藏放在肩上,嫌他在河里泳技差,不早拖出来就死了。帕拨开前头的草,忽而停下来,发现这上岸处是浅泽,是长满野姜花的河湾,满是灿白的花朵与香气,水声在这转角发出仿佛礼赞之声。帕把银藏放下,也把他的手收拢,用客语告诉他:“啊!这里哪都是山姜花,你看,山姜花也能变成‘莎库拉(樱花)’。”

银藏回头看,走过处的白花,沾了他们的血。他摘了一朵,那白中透出瓷光的花瓣,被血占领。血渗入花瓣呈现微血管的走纹,那么清晰,阳光甚至强化那亮度。银藏悲从中来,泪水滑落花瓣,他用清泪擦掉血渍,越抹越晕开,反而越樱红。

“如果可以,我宁愿是山姜花。”银藏抬头说。

他们此时的情感好脆弱,一触即发。冷不防,帕给银藏一个耳光,把他扇倒入水。“身为特攻队,我不准你乱说话,不准丧气,更不准把泪流出来,你是皇军,皇军呀!”帕说完,转过头去离开。他也想哭了。

“我跑赢你了,我是队长了。”银藏从水里爬起来,大吼,“我命令你是大箍呆,不──能──死。”

帕不想回头,走出水泽,把身上的枯花瓣拿掉,顺小径往山顶走。他在路弯处回盼,看着那片野姜花被阳光下的水光托着。银藏还躺在那,看起来像就该搁在那的尸体。他累死了吗?帕想。他发现野姜花都被摘光了,一朵不剩,剩下纯然的叶片。摘落的红、白花瓣从水泽漂离,进入溪流随波涛而翻腾。帕眼光顺着河流上的花尸看去,千山挡住了视线,但河流奔腾不息,光听到水汹涌的回声就知道多少曲弯造就了多少洄澜,河终会挣脱一切流得更远。他靠在一棵猪脚楠,树梢的苞瓣是红的,如插满了燃烧的蜡烛,多么亮。然而帕却感到生命的无奈,感到人需要神呀!可是天空这么空洞,神在哪,天皇陛下又在哪?帕抬头期盼。树上的叶苞纷纷然,树干吸走他的暴躁,也给了他依靠。他呼吸沉重,疲累得骨头都要烂掉,不久就靠着树睡去了。

几天后,凌晨三点整,大部分人还在睡梦时,机场的传令兵提着灯在树林快跑,到处有岔径,夜里看来似曾相识,他为自己的迷路而紧张。在传令兵进入白虎队营舍范围时,一个躲暗处的小哨兵喊:“站住,口令。没口令就是间谍。”“混蛋,有急事找少尉殿。”传令兵高举着灯大骂,更为找对路而高兴,他迅速来到挂有“少尉殿休憩室”木牌的宿舍,敲门要帕受命,不顾后头快急哭的小哨兵用木枪戳着他的背纠缠着口令。帕穿着这个月来连上床都穿着的战斗装,下床后拍平皱褶,便应门接令。他受命后点亮煤灯,火老是在跳,哆嗦得很,屋内的摆饰摇晃影子。坐回床缘,他两手支着膝盖,愣着看满房间的影子,尤其是桌上种在麻竹筒内的酢浆草,样子孤单,但影子却无比壮硕。它是一株四叶的酢浆草,几天来他命令学徒兵在操课之余去找,几乎把整座山头倒出来分类才觅到一株。帕把盆栽捧在手里,看呆了。窗外漆黑,无边无际的森林充满诡谲的兽鸣,说不出它们是欢乐,还是悲伤,或许只是单纯的发声。但是,帕好希望此刻是暂停的,不用执行任何命令。不多时,窗外飞来夜蛾,热切地撞击灯瓶。帕要熄灯,觉得这灯是它们最后的温暖,便没有熄。他振起身,吹响哨子,大喊:“紧急事态,紧急事态,全员着装集合。”宿舍传来床板如释重负的声音,学徒们早就发现隔壁的队长室透来灯光,新命令将执行,便偷偷在棉被里套衣服、戴钢盔、打绑腿,一切如同在坟堆中完成。只等哨音响,他们踢翻被,很快集合点名,拿火把往机场移动,只留下哨兵。他们跑在山径,跑得够快了,在后督阵的帕仍数次责骂他们快点。在一个转弯处,帕检查带来的四叶酢浆草是否无恙时,忍不住顺从心念而回头看,夜太深了,他发现房里的那点灯火,被寒凉的森林吞噬了。

来到飞行场,学徒兵照先前的小组分配。有的六人为组,把飞机从掩体壕推到跑道。更多的学徒兵拿马口铁灯具,在跑道上每隔十五米摆上,点上夜航灯,绵延一公里长。要是强风吹倒灯具,学徒兵赶忙去灭,不然烧着野草可不好。帕在跑道头看夜航灯,有种神秘如梦的感觉,没有天,没有地,人仿佛浮在宇宙中,有想飞的快感。今天又是什么日子,特攻队得起飞?自从美军以跳岛战术掠过台湾,登陆冲绳后,战斗机起飞的频率提高。帕记得一礼拜前的此时,天蒙初亮,八架特攻队飞机出征,队员在空中打开舱罩向地面挥手,地面的人员猛挥帽子。当然,帕不会知道在那天四月七号出征的原因,是主力舰大和号从濑户内海出航,载了三千位士兵奔赴冲绳海域,与美军航空母舰决战,半途遭遇四百架的美机用炸弹与鱼雷狂击,直到海涛埋葬了它。而日本四国和台湾方面,也趁机出动两百架的神风特攻队,对后防大开的美军空母猛螫,直到自己全部阵亡。

“队长,队长。”一位学徒兵破坏机场安静原则,激动大喊,朝帕拔腿奔来,喘气说,“到内地造飞机的队员,寄信回来了。”

“信在哪儿?”

“是、是飞机信,好大的一封信。”

帕跑到机坪的那架战斗机。飞机装了四百公斤的烈性火药,不能点强灯,只能凭微弱灯光瞧。那一刻,帕自己也发出惊叹,在俗称“疾风”的四式陆战机的机翼隐秘处,画了只虎。那是白虎队的标志。这幅虎图的边上用油漆写了几个米粒大的字:“美机炸死好多人,我们没事,你们多注意。”到高座海军厂等地造飞机的少年工写信来了,字数少了些,却令人精神振作。帕到每架飞机观察,凡新来的,在机翼藏有小虎标,另有几个字,不外乎鼓励与互勉。他们在每架新造的飞机上写信,终会有寄到关牛窝的。飞机信的消息传开来,大家都知道内地来信的消息,莫不拍手叫好,说今天一定能出击成功,打沉几艘空母,要美国人尝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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