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天公伯终于青瞑了(7)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大家听了惊异,都认为银藏杠上功夫好,杠下的跑步未必行。倒是帕缩头,一副未比先输的表情,说:“改天吧!人家手都流血了,怎么跑。”

“手掌流血,可以用拳头跑。”银藏双手高举,握起双拳,来个倒立以拳盘子抵地,说:“我们就跑到‘关牛窝的尽头’吧!先到先赢。”

帕咒骂几声,一个直身倒立,慢慢跟去。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是比“逆立”赛跑,难怪老是推辞,这种跑法正是帕的死穴。正当等着看好戏时,帕大吼:“全部给我倒立跟来,谁跑得慢,就把屁股准备好,晚上来个海军制裁法。”听到制裁两字,学徒兵感到屁眼抽痛,赶紧把手抵地,屁股晾起来,没想到才竖身,就失去平衡感的往前倒,于是不断重复动作而成了翻筋斗前行。这诡异奇趣的队伍展开来,由银藏引领,后头跟着帕,其他学徒兵个个翻滚如猕猴嬉闹。不久,帕晕了,胃酸和肉菜逆冲到喉咙,把食道烧痛。他嫌浪费食物,硬是了得的吞回去,没想到回头看,四十余位滚得脑缠金星的学徒兵把晚餐都喷得精彩,全身沾满臭肉。来到溪沟,帕以肉身为桥,咬了草管当呼吸器栽入水中,只把脚露出水。从山坡滚下来的小兵哀号一声,都被帕踹过小溪,倒栽到对岸去。算了算人头,还少那个笨蛋还没跟来,帕爬出水,大吼,坂井一马,你金玉(睾丸)长在头上了,给我跳。只见倒立的坂井脸红,双手发抖,两脚抱着树干,不敢跳下土坡。忽然间,坂井被不知哪时出现在身后的银藏给大脚推下坡,滚两圈,喊声我的妈呀,趁势给帕踹个大字飞过溪,姿势扭曲。帕勉力抬头看,心想银藏方才在前头,哪时绕到后面,这才是他的厉害。银藏笑两声,说:“刚刚你让我先,现在该我追你了。”讲完了,翻滚下土坡后顺势倒立,追了来,用手把帕“踹”入水中了。

落入水中的帕想起那个从小梦想飞行的刘兴全,即使改日本名,也要用大正十三年第一位来台架机表演的日本人野岛银藏的名。当金田银藏还叫刘兴全时,生活与飞行完全分不开。三岁时,他的父亲刘添基用麻竹制作大滚球,要小兴全站在内圈,张大的手脚套入踏环,腰骨一扭,便滚动起来。四岁时,刘添基用麻绳绑牢小兴全的脚踝,倒挂在大木桩上,再转动木桩,利用离心力甩人绕圈子,小兴全便张开手尖叫着享受飞行。五岁时,小兴全学习倒立行,到了上学的那天,手穿草鞋靠这招走三公里到校,进校门时由于上衣倒掀像裙子遮住了头,脚上提了巾布书包,吓得校长以为他是无头女生。等到搞清楚他的性别,校长气得头发卷起来,要他罚站在铜像二宫尊德前。小兴全二话不说,倒立在铜像前,还睡着打呼、流口水,让路人以为有人在那拉尿。那些倒立与旋转的训练,不过是他父亲刘添基得知进入飞行学校后,得学习这项目而提早强化他的技能。然而小兴全把它玩得炉火纯青,从小赢得“倒立王”称号,连小帕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落在后头闻屁的份。九岁时,刘添基从天灯得到了灵感,制作一个烧瓦斯的大型热气球升空,用公牛拖过村庄游行,让人开眼界,不料,半路杀出几个原住民,扪弓一放,射箭解救了他们口中的“太阳睾丸”,拖走那张皱巴巴的大卵葩皮。刘添基做出更大的热气球,下头系了藤椅,不顾亲友反对把小兴全送上半空中,用牛拖过村庄展示,半路照样杀出原住民要用弓箭射下这伟大的时刻。趁他们起内讧争执要解救“太阳的儿子”或是“另一个睾丸”时,小兴全把瓦斯开大,气球升高,把坐在藤椅上的小兴全和公牛拉到空中,越过二十座山。而牛以狗爬式挥动四肢,成了村子头一条“飞牛”。三天后,小兴全把瘪掉的气球、藤椅与自己放在牛背上,驮回关牛窝。这次的长途空飘,把小兴全的飞行细胞都激发出来,他还学希腊神话中公开的秘技,用竹篾、鸭毛与蜡烛制作翅膀,套在手上挥舞,再强的日头也不会融化蜡,结果从牛眼树跳飞的代价是断脚,躺在床上半个月,却没有摔断他的梦想。

这一切让帕最记忆深刻的是他三岁时,刘添基带他们去看飞机表演。那是初春,林风料峭,刘添基挑了两担人——用两箩筐分别担了小兴全和小帕,穿草鞋走古道,爬山岽,每走一步,担头弯得像慈眉,一路上说说笑笑。到岽顶隘口时,正是俗称“变天”之际,就是由天光至日出的几分钟,天色层层,杂糅瞬变。刘添基指着东方说,这时的天会像天弓(彩虹)有七重色,赤橙黄绿蓝青紫,如果穿过这七重天,人会看到自己的心愿映在天空呢。东方混了奇异的光彩,看不出七色,小帕甚至分不清楚天色是灰是白,小兴全却以应付的谎言说自己看到了,那颜色层层堆叠上青天呢!

“记得,今后,我们‘自家人’就要飞破那七重天了。”刘添基讲完,曙光才冲破山棱线,强光腐蚀黑暗,刺痛大家的眼睛。

所谓“自家人”是指有位叫陈金水的飞行员要表演“乡土访问飞行”的处女航,驾驶用两千多两黄金买来的二手货纽波尔双翼机,从新竹公园的草场起飞,成为台湾史上第三个驾机起飞的本岛人。小兴全和小帕当然知道此目的,赶赴看演出,然而在这变天之际,站在切风大的垭口,衣领翻动,头毛竖立,看着刘添基指着曙光红的中央山脉,说着飞行的一切,感动得头壳起鸡皮疙瘩,好像三人真的驾机翱翔在天空了。

在变天之际,妍丽天色成了小兴全和小帕的深刻记忆,到如今也成了金田银藏和鹿野千拔的共感经验。他们的倒立走,也会在天光时刻分晓。爬到最后,那些学徒兵散落一地,有的靠在树干休息,有的倒在草丛打呼,绵延一公里长,只剩下帕与银藏的对决赛。帕磨破手掌,把战斗鞋脱下塞入手走,汗水都流入靴内,每走一步鞋子就咕啾响。银藏则把衣服脱下,缠在手臂上,改用手肘贴地前行的方式逆立,小便直接放,尿沿肚子流到嘴中解渴。银藏不敢多休息,因为帕立即追来,得把握这辈子最后赢他的机会,站着跑不赢他,只有把两脚晾高比赛才行。他们穿过难堪的森林与各式各样的困难,被村童追着取笑。他们从黄昏爬行到天夜,萤火虫炸开热死人的光火,照亮他们的路途。到了深夜,萤火虫都睡了,银藏把火把绑在脚上照明,给自己也给落后的帕看。累得快烂肝的时候,关牛窝的尽头到了,过去就没路了。银藏把身子摊在地上,等待天亮。帕不久也赶到了,倒在地上干咳几下后,鼾声睡去。这是关牛窝的尽头,山风很野,只能长些低伏的植物如马蹄金。在大石头边,银藏发现了大片的紫色花酢浆草,这种茎大肥厚,咬起来酸且多汁,仔细摘下肥茎,茎里有一根连着叶子的白丝,拿这和别人勾扯比赛,也是小孩子的游戏。他记得公学校毕业时,要导师推荐才能报考少年航空兵,日本导师不屑本岛人的劣性而迟迟不肯。全校六十位学生便帮助银藏,把倒心形的酢浆草夹在书本里干燥,涂上金色,三天三夜做出一千枚“八重表菊纹”,一种代表皇室的复瓣菊花徽印,以民族情操贿赂导师才打动他。此刻的银藏摘了酢浆草,咬吮茎汁,眼皮子紧皱,滋味酸透,把牙齿都酸透了。天将亮,也是最冷时,他打冷战,仰天说:“还装睡,都天亮了。”

“被你发现了。真的很想睡,但又怕错过变天。”帕懒乎乎地爬起,因疲累而双眼皮变得深刻,仰天说:“天亮了。”

始晓时刻,天空一片茜红,云朵向东的部分翻亮,空气嘹亮得似乎传来了冰裂的声音。然后云彩泥淖,日头跳出来了,爆开金光,所有的云瞬间融化掉,只剩下蓝把天地撑得又高又深。仰望天际时,银藏说话了,把几年来的变化一一说出。他说,世上最美的日出是在云海上看,云被阳光一染,仿佛滚烫的油慢慢喷涌。在那美丽时刻,通常也是敌人战机拂晓攻击时,他们贴着云海飞行,除非一瞬间看到金属反光,否则很难发现。某次他们升空迎击,在一望无际的云海上搜寻,眼睛被雪盲的白光螫痛,忽然,他发现一群英国战机从左后方云层扬升。他说他4.0的视力好得可以分辨对方是英战机还是美国飞虎队,便向小队长打手势通报。通讯不好,小队长戴上风镜,打开罩舱,逆着高空强风向僚机打手势,分配作战任务。队员纷纷拉机枪拉柄迎战。一瞬间战斗开始,机枪子弹飞蹿。银藏说,不久就发现他的隼(一式陆上战斗机)失控,方向舵踩都没用,他以为是襟翼被炮弹击坏。这时从他下身传来痛楚,低头看见双腿都是血,是枪弹从右侧打穿舱板,射穿双髀,脚无法踩方向舵了。这时一架英战机死咬他的机尾不放,甩都甩不开,他紧张得发汗,自知厄劫难逃,永远葬在云海也不错。他说,未料心中浮起的这个死念令他坦然,闪过念头,用稍微可使力的左脚踩舵,让飞机不断做出螺旋状的大车轮翻转,最后脱困,迫降在缅甸密铁拉机场外的稻田。起落架坏了,用机腹滑着着地。地勤员要把他从驾驶舱拉出来时,脚底被干掉的血粘在地板,一扯又痛起来了。医护看到他嘴角流血,怕他内脏破裂或胸腔被射伤,仔细检查却只有脚伤。银藏用手抹了嘴角一看,是槟榔汁,不顾腿痛大笑。他空战时嚼了随身携带的“槟榔锭”,能防止翻转时眩昏。消息传出去,不少队友也从台湾请人把包了叶与白灰的槟榔先晒干再寄过去,不只夜战提神,也防飞行眩晕。而他的粉碎性断腿,医生没把握治好,得有截腿的准备。眼看飞行命运就要断送,不能飞,不如死了好。后来广濑队长听说高雄有位外科医生对这种腿伤很在行,能用手术把碎骨治合,把他送上一班正巧回台的班机。他说,为什么没再回马来半岛的战斗队,那是他在高雄医院待了八个月,南洋天空逐渐被美英掌控,来往危险,他便就地服务,编入战功彪炳的台南航空战斗队服务。在服务期间,遇放假,他会到高雄拜访一位读女高、名叫幸子的女孩,因为她不愿被疏散到乡下而加入女子挺身报国队,留在医院服务,从而认识受伤的银藏。有一次放假,他依信的邀约前往驿站前等待,一下公交车,那里已被俗称“地狱鬼”的B29轰炸机炸瘫了,白天的街上没半个人,树枯了,风也死了。银藏说,他等了好久,幸子不来,他便前往她服务的医院找,那里也没有她。原来她前两天被炸死了,已在高雄川(爱河)边火化。他走到火化处,川水静静,朝哈玛星流去,河边有人把堆成小山的柴灰铲入河中,他不知道哪部分是幸子的,哪些又不是,河水无言地带走他们,成为大海的部分。他用白纸包了些土灰放在胸口,紧捂着,花了整夜才走回基地。骨灰吸收了他的汗水结块,像极了酢浆草的心型样子。然后在某任务中,他把那包土灰当空撒下,告诉幸子这就是飞行,这是他千百回形容的感觉,如今她也飞了,希望飞到他方,变成鸟,变成蝶,变成石头都行,就是不要再变成人了。银藏又说,有一次,他升空拦击美国战机时,得知将从下淡水河(高屏溪)方向飞来一群地狱鬼,便脱队去击坠他们,为幸子,为高雄川火化的灵魂讨公道。像地狱鬼这样的飞机高度都在八千米以上,隼至多飞到六千米,但非拼不可。他把隼飞到极速五百五十公里,机身快震爆了,操纵杆因高速飞行成了插死在石头上的武士刀,很难操控,好不容易拉升,隼的爬升力又减弱,于是他放平机头,加到极速后爬升,让隼一路以梯状爬升。高度让他的血液冲往脚底,情绪却由先前的愤怒,慢慢变平和,期待隼能飞更高。就在隼快爬到临界点,他难以呼吸,全身硬得像冰棍,脑袋快胀裂。他瞄了飞行高度表,赫然是八千余米,而且还在上升,是真的吗?隼不可能飞到这种高度的。这时他快窒息了,脱下手套,拿氧气罩呼吸的力量都快没了,手碰到冰冷的金属板时被冻在上头,连忙硬扯下一块皮,看来外头的气温零下二十几度。他说,更诡异的是,战机最后停在空中,动也不动,没风也没震动,仪表静止不动。他当下感到自己死了,在急速升空中出错而爆炸。但是,他又突然省悟,他没死,他只是到了七重天,能证明论点的,是父亲讲的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心愿映照在天。他抬头往上看的瞬间,隼活了,机身震动,引擎声轰隆隆响,同时间有道影子从头顶高速滑过。银藏说,那影子是一架地狱鬼,距离不到十几公尺的上方。近得让他看到机翼下的五芒星标志,或成排的铆钉,甚至看到那个因暖气空调而穿汗衫、躲在机腹的下方半圆形炮室里的机炮手,连对方脸上的雀斑和胡茬都看见,连蓝眼珠里的惊讶泪水都看见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