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天公伯终于青瞑了(6)

杀鬼 作者:甘耀明


砰!有人从车顶大力踏下,帕在那喊:“你们是谁?”

“特攻队。”车厢外的少年回应。

车里的年轻人心头一震,彼此互觑,原来眼下的少年们也是特攻队。

“巴嘎呀路!根本是大箍呆。蜗牛们,你们要到第几次才会长手脚,不要给我用舌头爬。”帕又用力踏车顶,大喊:“跳车,你们的迎宾表演太失败,给我滚回车站。”

学徒兵不敢哀叫,捡个火车转弯放慢速度时,纷纷跳下车,跑回瑞穗驿。

火车又转弯,银藏才回神,放开手中的蝴蝶。不料受到强风的蝴蝶贴在窗柱上,翅膀爆溅,只剩残躯。银藏心头一揪,把窗轨上的残蝶拈出,干笑几声算是歉意。他把旅客先前吃便当掉落在窗台上的一粒干饭糁放入嘴,用口水软化,当糨糊把蝴蝶黏在笔记本上,拿笔帮它补上翅膀。这时候一位青年过来银藏身边,称赞他画得真美,跟真的一样。银藏阖上笔记本,把钢笔挂上口袋,也是一番敷衍,不敢自豪。其他的年轻人也靠过来,手扶在椅背上,就着窗外凉风谈天,聊起本岛的小吃炒米粉、零食糖葱和阿里山风光,忽然有人问起大箍呆是啥意思。大箍呆是闽南语“傻大个”之意,音与“特攻队”相近,有讽刺意思。银藏感觉这解释会消磨人心,便说,大箍呆就是特攻队,是本岛人发音不正确。

不久,火车进入了热闹的瑞穗驿,广场站满了宪兵、士兵和白虎队,迎接用的大红布毡铺得好远。一位将军从车厢走下来,伴随盛大的军乐,身上的勋章在晨光下爆亮。广场爆出欢迎掌声,小学生挥动国旗。银藏平静的内心又涌起波涛,他想起从内地的大津陆军少年飞行学校毕业,前往熊谷陆军航空学校就读飞行组时,乘坐的火车每靠一站,月台上挤满穿水手服的中学少女和小学生,他们唱军歌,拼命挥旗欢迎,女学生还送上绘有皇室菊纹、文情并茂的信笺表达敬意。此刻,那些盛大的欢迎式就在自己故乡,难免激动。但是银藏不想在乡亲前被认出身份,他把理由告诉同伴,从另一节车厢离开那些热情得快冒烟的群众。

在欢迎神风特攻队之外,还有表扬帕。将军在广场的讲台上看着龙骨笔挺的帕,内心激动,但眼神装得冷峻。“大日本帝国陆军军曹鹿野千拔。”将军忍不住先鼓掌,说,“空手击坠美机有功,即刻擢升为少尉。”台湾兵能官升将校(军官),没有比这新闻更耸动了。将军把一枚象征高荣誉的金鴙勋章别在帕的胸前。帕也举起广场上的大石头,朝地上摔几回,让关牛窝的地板震几回,表示他不是浪得虚名。当帕知道除了勋章,还有军部赠礼时,一改冷酷表情,恢复童心地爬上火车顶看——那个玩具有两只大眼睛,会随火车震动而滴溜溜转。帕把脚踏车高举,在烟灰中憋住气,往人群中的刘金福凝看,等他为这玩意取名。大家猛鼓掌,手掌肿了,但帕没有下一个动作,也就没人把掌声捺熄了。十分钟后,站在灯杆下的刘金福忍不住激动含泪,用客语喊:“那是铁马。”“这是铁马。”帕用尽肺气地告诉众人,他手上的玩意叫这个。连日本人也兴奋的用半客半日语地吼:“铁马,万载。”驿站欢声雷动,让电杆嗡嗡颤。

四月了,小溪潺潺,山樱花已凋敝,树木扶疏,苦楝的余荫逐渐浓密而遮蔽小径,空气中浮动奶甜的柚花香,潮湿深处传来一种仿佛偷了公鹅喉咙的沉闷蛙鸣,走入森林的银藏很着迷这些风景。他头戴飞行帽,嘴上叼酢浆草,顺着坚硬的泥路前行。他喜欢酢浆草的滋味,非常春天呢!在溪谷的深处,赤杨木和溪水声同样茂盛,从那传来的少年兵操练声也是。转个弯,在火烧柯树下,有一位拿木枪的小哨兵看到他着飞行装,背上还长出一对大型透亮的翅膀,连忙敬礼,问:“飞行员阁下殿,有什么贵事?”对将级以下军官用敬称“殿”,将级以上用“阁下”。哨兵两个敬称都用上,银藏差点笑出来,知道是对方太紧张了,便假装严厉地说:“我是跟鹿野殿比赛跑的,谁赢,就是你们的新队长。”哨兵一时无措,看了看他背上血脉分明的翅膀,跑回兵寮报讯。跑上十几个阶梯,哨兵冲进白虎队在吊单杠、伏地挺身练体能的场子,朝帕跑去,大喊:“队长,有人开飞机来跟你比赛了。”整个场子安静下来,一个走竿的学徒兵顾不了平衡,便横坐竿上,从高处喊:“来了,他来了。”只见阶梯那头先浮出一对绿灵灵的大翅膀,人才虎跃而出。大家才看出翅膀只是芎蕉叶,插在背上生姿,把牙齿都笑亮。有人甚至小声地说,真像歌仔戏中那种穿奢华死人装的背上才有的行头。

“巴嘎,谁在笑?”帕怒吼,指着银藏,说,“看清楚,这是我堂哥,他是加藤隼战斗队的飞行员。”加藤隼战斗队,日军在缅甸、马来西亚一带南方天空的飞行队,盘桓如鹰,素以勇猛剽悍闻名。

银藏微笑以对,说只是为皇国效命的,不足挂齿。帕却得意地向队员介绍银藏是单杠王,拿下过郡内竞赛的冠军。讲完了,邀请表演,命令站在单杠下的人离开。银藏老是在推辞,寻思间,他想到学生们在这山谷特训,生活烦躁,该给些激励性的节目,便说来段“大”字的献丑表演。他往地上抹把细土吸干掌汗,跳上单杠,下腹顶着铁杆让身子弓成虾状,翻转起来,用几乎雷响的音量大吼:“这招叫,大和抚子。”大家顿时闷笑起来。大和抚子象征女性贞静美好的内蕴,只对女子的称许,但出自银藏这种飞行员口中,娘了点。冲着那笑声,银藏更骄傲地再喊,这叫大和抚子。几个平日调皮的学徒兵终于笑出声,吼着笑,舌头快岔了,连帕也闷笑几下后要大家安静。即使是简单的大和抚子招式,银藏做得利落,每转正一圈就稍作停留,转了五分钟之久,直到笑声停下。银藏又翻正身,骑上杠,用胯间夹紧,边转边喊大楠公。大楠公本名楠木正成,是日本中世纪智勇双全的武将。公学校门口都立有大楠公骑马英姿的铜像,以崇尚武德。银藏的大楠公招式便是模仿驭马技术,由于动作难,学徒愣着眼致敬,接着他手抓杠来个上马翻,脚挺直,喊声“大车轮”便像电扇不停地怒转,咻咻不饶人;又喊声“大日本帝国”,当空停顿时侧个身,换方向又是转起大车轮。这虎虎态势,搅得风也疼了,学徒靠过来看,整个操场的空气被那筋肉电扇给吸走了,不能多呼吸。远处坐树下休息的人也站起身,到人墙后头跳着看。银藏转了三十来圈,固定地上的单杠脚都松了发出嘎嘎声,几个学徒兵连忙扶着才行。末了,银藏趁势翻上,放手把身子甩个腾空大转,漂亮落地,高举因摩擦而溜皮流血的手掌,让它在斜阳下发亮。“这叫,大和魂。”他声音小得像蚂蚁咳嗽,学徒们却清楚听得如同内心对白。他们对忍受饥饿、伤痛有着无比天分,却无法忍受感情上的轻晃,此时心情激动,心想怎么有人能孤独地转,任汗水溅到观者的脸上,让他们几个月来在这儿的苦闷操练都得到理解。他们围在银藏身边举手呼应,不断高呼“大和魂”、“大和魂”,声音青嫩,泪水已老,巴不得把灵魂从喉咙喊出,直到森林安静下来的风为他们再流动起来。

傍晚已到,几个学员从练兵场抬回晚餐,放下海菜味噌汤。大家盛了菜饭都围在银藏旁边问不停,比如南洋战争如何、冲绳的军民如何抵抗美军。银藏有的畅言以对,有的微笑不答,然而说到有关飞行之事,他却滔滔不绝,比如问大家读不读他最喜欢读的月刊《飞行少年》或者畅销书《航空惊异》,里头有很多有趣故事。又说,他十六岁已能驾驶滑翔翼做到360度大回旋和连续盘旋,博得官校第一名控手的美誉。不料,却引起内地同学的嫉妒,捏造说他不满学校伙食,偷了水池的锦鲤变卖后在校外大吃大喝。他百口莫辩,气得在零下5度的气温中跳进消防水池,在操场匍匐前进五十圈,快冻成筷子,连那些本岛生也来声援,寒风中戴着防毒面具跟在他身后爬。这样做无非是证明自己清白。这件事惊动到中将校长,把引起事端的学生训罚,才平息风暴。谈到战争,银藏又说“击坠王”坂井三郎在台南航空战斗队时如何击落美国战斗机P40,又在豪州空战中,被子弹打穿脑袋造成一眼失明的情况下,仍驭机在那些如起司一样缠黏的美机中脱困。最后,在众人的起哄下,银藏激昂地来一曲加藤隼战斗队队歌,权充加菜。这时候,银藏发现始终在微笑聆听的帕没用餐,才知自己用了他的份,便起身道歉。帕摇头说几粒饭而已,胃磨几下就没大肠的份,还蹲不出屁!便问旁边的坂井一马:“今天几粒饭?”“三百五十一颗,比昨天少五颗。”战争吃紧,少几口饭正常。帕见银藏满脸红,嫌他太见外了,要坂井把房里挂的山羌肉干拿出来,给大家的牙齿上荤油。听到有吃的,坂井这才像勇猛军人,冲锋喊杀,去把东西拿来。帕差点没昏了,坂井把他私藏的麦芽糖、牛肉罐头与几只飞鼠肉干都带来,故意没拿山羌肉,才又装糊涂地折回去。这些原是帕用以战备的粮食,如今被瞧见,也大方地犒赏下属。大伙得了肉,蹦个散,找好位置躺下。时光大好,把肉块放入嘴缓缓吮,舌头逗弄,先把纤维中的甜汁吸净,最后成了白蜡,再连骨头都嚼烂吃下,又折了小枝,把齿缝的肉屑剔出,咂呀咂的出声。一时间,到处是喉咙的叹息,懒得动了。大家吃了肉,嘴巴有些荤,又称赞起银藏。有人说还想看一回“大”字单杠表演。倒是打饭班错过时机,嫌大家把银藏的技术说得过火,其中一人说自己也会单杠,手往裤管抹,一个铁杠跳抓,没想到手滑,掀个四脚朝天。大家笑翻了,讽刺说人家是杠上、你是杠下的“大”字表演。那落地的人爬起,开骂是谁在杠上吐口水害他滑落,张开手,发现那是血。他这才注意起银藏老是插着手的口袋也透着大片的殷红,于是把拳头捏紧,惭愧似的走到树旁不语。

“我今天不是来表演单杠的。”银藏走到帕身边,又说,“我是来找你们队长比赛跑,赢的就当你们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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