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天公伯终于青瞑了(5)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帕提的桶内也有百来块的油纸包,倒完后,跳车离开。油纸包有拳头大,红绿各半。刘金福要大伙各拿一包,说是向妈祖婆求来的海上专用型锦囊妙计,危险时节能用。大家乐不可支,但不知如何用。这时,砰一声,火车后门打开,咻咻的风声和巨大的机械运转声冲进来,是帕回来了。他从河坝提了两大桶水上车,由于步伐极稳,身移如风,水在桶里都睡了,怎样晃都不动。但是,尿桶才放到刘金福跟前的地板上,随车晃,水醒了,从水桶里吐出来。

“各位后生人,你们会出海港,但是美利坚的潜水艇会打沉大船,很多人不是跳海淹死,就是被鲨鱼吃掉。大船沉水时,要记得两件事才能自救。先扯开红包,把里头的辣椒粉丢落海,能呛走食人鲨。要是鲨鱼再来,不要怕,把底裤(丁字裤)解下绑在腰上,鲨鱼看到比自己长的东西会着惊,不敢咬。跳海前,得将绿包的桐油抹在衫服上,人可浮在水上。”讲完了,刘金福用桐油把衣服搽匀,铺在水桶上权充救生衣,叫三个人站上去。薄衫吃了油,肥得跟木头一样,多几个人站都不沉。示范完,刘金福又说:“后生人,仔细听,你们系在腰部的‘针布’,是庄里的妇女特别做的,一半泡了酸梅汁,一半泡粥。你们打仗口渴时,撕下来吮能够解渴。肚子饿了,扯下来泡水吃就行了。大家千万记得,咬牙撑到最后,命就是你们的了。”帕带刘金福到每车厢,把话翻译,直到大家都懂了。火车要走远了,六十余位白虎队员趁上坡时跳车,大喊:“同期之樱,沙扬娜拉。”“同期之樱”的意思是同梯战友。

车上的白虎队则热情说:“同期之苦楝,再会。”

跳车的白虎队继续追上去,送行三公里,互勉要写信联络,最后大唱《萤之光》──曲调即是苏格兰民谣,即毕业曲《骊歌》——饯别。车上白虎队也唱歌和惜别,趴在窗口,或爬上车顶,挥着楝花道别。过了个路弯,发着苦楝紫光的火车走入山水之后。车灯淡,晚风冷,世界终于变得又暗又难解,只有歌声拉得又细又远,成为彼此记忆中互为牵丝的情感。

沙扬娜拉,大箍呆阁下殿

刘金福所谓的那种泡了酸梅汁或稀饭的特制“针布”,实际叫千人针,它长约七尺二,是幸运布,绣上祝福文字,得一人一针共千人完成,给出海的士兵战士绑腰际。每日打早,为了丈夫或为了儿子的妇女往往会走上十几公里路,走过每户人家,求人为幸运布缝上一针。好多人学会针线活,不为自己缝,是替人编织祝福。

早在半月前,拉娃在火车上捡到一条千人针,她问父亲上头绣的什么字。“武运长存”,父亲说。那一刻,拉娃的肚子忽然绞痛,日渐频繁,拉娃咬牙撑过,但猛使脚劲,夹得父亲忍不住哀号。那种凄厉叫声让上车诊疗的花岗医生,误以为生病的是尤敏。

“我曾偷吃祖母腌的飞鼠肠,鼠肠变成一条蛇,在肚子作怪了。”拉娃告诉医生。

“没错,”医生摸她的肚子,说,“那是响尾蛇,它摆动的尾巴在唱歌,摘掉就可以了。”

割盲肠手术选在当晚进行,再拖下去的话,尤敏会被钳死。白虎队奉命用肥皂水洗净车厢,再以用水泡开的高锰酸钾锭消毒。末班车提前进站,花岗医生和两位护士上车。看护妇打麻醉药时,拉娃尖叫,认为有人会趁她沉睡后带走父亲,便用力紧绷皮肤,挡坏了六根针。“打到我身体里也一样。”尤敏说罢接受针药,还主动拿起麻药呼吸器放在鼻子上,贪婪呼吸。麻药从尤敏体内流给拉娃,但是循环速度太慢,喝上一罐小米酒助兴也没效。老等不到替拉娃动刀的时机,大家都累了。

天色暗下来,路灯亮了,帕掀开车顶的气窗让灯光射入,说:“小星星来了。”在忽然炽烈的白光下,拉娃暂时失明,慢慢地世界才又点点滴滴的显影。她感到自己活在井底,气窗边的帕成了在井边打水的小孩。帕唱歌放绳子,笑得开心,露出玩耍时撞断的门牙,他背后的天空有着穿透午云的阳光。好美的景象,拉娃还把帕喊的“小星星来了”误听成“小飞鼠来了”。小飞鼠,要命的赞美,拉娃这泰雅名字的本意正是小飞鼠。她害臊了,微笑低头,沉醉在酥酥麻麻的世界。爱情是最有效的麻药,拉娃脑袋分泌这种没有用的幻影,两颊绯红,双眼迷蒙,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动刀。医生拿刀划开她的肚皮,用钳具拨开内脏,他讶异拉娃因长期使力,脏器乱成一团,找到阑尾切除时,失血已是她未来十年经血的量,也耗掉好多的时间。医生不担忧失血,体肉相连的父亲自动输血给她,他担心的是时间急迫,一到八点的灯火管制时间,路灯熄灭,连烛火都不准点,等于没了手术灯,拉娃的性命堪忧,车厢将成为她豪华的大灵柩。

早在电火球亮的霎时,群山淡景中,关牛窝对空暴露了位置。现在,美机不定时轰炸,地面有光就投弹,有一次竟把上千只聚集的萤火虫误炸。五位宪兵进入瑞穗驿,命令熄灯,但刘金福坚持到八点熄灯。时间分秒流逝,等待真的很耗耐性,特别是花岗医生说“八点不可能完成手术”时,快急死大家了。八点差一刻,山路的暗处发出窸窣声,不多时,近两百位的妇女跑来,背着自家的厚棉被。来自联庄的千人针妇女队来了,她们听刘金福的指挥,马上缝制一块四十公尺见方的大灯罩,要把路灯和火车藏起来。她们用麻袋针缝,好方便使力,并用石头敲针;没针的,用铁丝戳棉被,再用粗线串起来。时间越接近,妇女越紧张,好多人发抖得做不了,口念观世音菩萨保佑,就怕炸弹把大家蒸发了。这时候,有人起头带唱山歌,合唱让大家忘记恐惧。八点到了,火车熄灯,炭炉门紧锁,烟囱用大铝板遮住。整辆车毫无光源,只剩蒸汽炉的运转声。宪兵扳下路灯的开关,却因为刘金福动过手脚,电火没熄。电火局的工人要找出隐藏的电气线切断,怪的是找不到。宪兵队长把刘金福按在灯柱上,将手枪管塞入他的嘴里,命令熄灯。旁人尖叫后,气氛安静得像一摊木灰。刘金福的牙齿被撞断一颗,他起先是害怕,但喝到口中的鲜血后,心想即使吃枪子也要把话说出来。他用舌头顶开了嘴中的枪管,说:“再等一下,我把命豁上。”要不是帕跑来阻止,他会迸脑浆。

七公里外的纵谷口,防空塔上的士兵对空警戒,用听或用看的找出轰炸机的影子。他们训练猫头鹰,帮忙找天空中一闪一闪的飞机灯,要是看到灯还叫就打它。几只猫头鹰一字排开,张着敏感的眼睛,对天空咕咕叫。忽然间,猫头鹰都缩颈闭眼地不叫了,生怕被打。B29轰炸机沉闷的声音从远空传来,士兵赶紧摇警报器,纵谷警戒起来。空袭来了,一位宪兵开枪打熄电火球,灯晕太大,眼珠花,枪法就糊了。于是凡有佩枪的宪兵一起打,手枪才举,发现关牛窝的地板震起来,东西抖出线条。火车也在震跳,车上一切跳得更疯,手术刀在铁盘上跳芭蕾。花岗医生赶紧向窗外探出头,要帕不要砸那颗大石头了,他这才看到整个车站的人为了救拉娃而努力,缝被的人缝被,祈祷的祈祷,大叫空袭的大叫,热闹得像杀人狂冲入了夜市。他还看到五位宪兵对电火球猛开枪,要不是帕不断砸那颗近半吨重的石头,电火球要被射破了。

眼看自己体力越来越耗尽,帕把大石高举过头,吼得喉结快喷出了:“肉搏星星。”讲完了,把石头砸地。地皮一紧,近五十人的白虎队员都弹了起来,火速冲上车,在车顶叠上五层叠罗汉,严密的包住电火球。宪兵开不了枪,合力用斧头砍路灯杆,用脚踹,终于把木杆弄断。但是帕早就把电火球和灯罩折下,连着电线从天窗降入车内。电火球不再是星星,而像一颗沾满滚烫蒸汽的太阳,强光把车厢的影子全冲出窗户了。村人看了流泻在地上的影子就知道手术进度:花岗医生慌忙的帮拉娃缝肚皮,汗水滴落,又打翻工具。如果这时熄灯,大家相信拉娃肚子会缝入手术刀,将来走路会发出生锈的铁器声。五位宪兵冲上车,忽然被耀眼的光亮刺得迷失视线,得闭上眼走,两手像蜗牛触角摸来摸去,他们要击碎电火球,却在手术室玩起了捉迷藏,场面非常糟。忽然间,妇女队的歌声没了,一阵厚重的黑风阖上火车,空气变闷。原来那件灯罩终于做好,被帕拉了上去盖。大家仰天看,松口气,美机刚好成群地飞过,飞往新竹市、台北市去夜炸了。

第二天火车来时,拉娃不再闹肚疼,肠胃清爽,简直像有一朵新鲜的白云盘踞在那儿一样舒服。她注意到靠河谷方向的车窗边,坐了好多人,除了将军与一群随从之外,另有几位穿飞行衣的神风特攻队,后者头绑白布条,条子上写着“七生报国”,意味着转世七次也要报答皇恩。其中除了正期生(本科生)飞行员,还有些是大学生毕业后短训,成员中有一位是本岛人,名叫金田银藏,汉名刘兴全。这时的银藏用笔记本素描窗景。火车经过山洞后,他伸手到窗外,不小心被马缨丹勾伤,但也得到小小报偿,一只吸马缨丹蜜源的蝴蝶飞进车内。蝴蝶乱撞,随着窗外卷入的风飘摇,翅膀一下子褴褛了。银藏举出受伤的指头,说也奇怪,蝴蝶停在指尖,伸直卷曲的口器舔血。其他的神风特攻队见状,对银藏称许,说他是蝴蝶专家。银藏说,蝴蝶要吸血中盐分,这反应很自然,然而在故乡有个传说,蝴蝶会舔血,因为那是人死后转世变成的,想从舔血变回人。“生为人,死为蝴蝶,也不错呀!”银藏讲完了,用拇指轻压,便抓住指尖上的蝴蝶,往窗外放生。赫然间,他被窗外的景象吓着。三十余个穿军服、背墓碑的少年挂在车厢外,有的上爬,有的挣扎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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